卿是柳梢风

118 八十一


八十一
    正午的暖阳晃得人眼花,似乎是初夏,亦或是仲春。隐约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蝉鸣忽远忽近。她睁开眼,刚一动,膝头的书滑落在地。有人弯腰帮她拾起,一手撑着石桌,一手将书递到她面前。她抬头,那人笑盈盈地看着她,嘴角微翘。
    柳卿睁开眼。
    绿儿蹲在她面前,手刚摸到地上的书。看到她睁开眼,一时忘了站起来:“夫人醒啦?”
    柳卿伸手,绿儿这才想起把书递过去。柳卿接过书,从藤椅上坐起:“什么时辰了?”
    绿儿帮她倒上茶:“早着呢,您再睡会儿吧。”
    今天是腊月二十七,再过四天就是除夕。几个家丁在院子外边挂灯笼,听到这边的说话声远远请了个安。柳卿点了下头算是回应,收回视线。案头摆着已经处理好的文件,旁边放着一封信,大概是她睡着的时候送来的。
    信是老赵寄来的,说的都是家里的琐碎事。过继来的少爷非常孝顺,把老夫人照顾得妥妥贴贴。家里年货齐全,少夫人亲自下厨,老夫人胃口大开,多吃了不少。细细碎碎写了三页,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柳卿将信纸折好装回信封中,绿儿接过信,按照柳卿往日的习惯放进床头木匣里。
    院子里鹅黄的迎春花初绽,几从棣棠吐露花蕊。几个丫环在剪花枝,年纪最小的那个编了个花环戴在头上,转头问旁人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花不好看,你好看!”
    “呸!听你乱讲!”
    绿儿帮柳卿磨着写信用的墨,眼睛巴巴往那边瞧。她那些个小动作尽数落入柳卿严重,柳卿笑了笑:“你也去吧。”
    绿儿欢天喜地应了声“哎”,放下墨锭就跑出去了。
    柳管家带了个年轻人到门口,报是纺织厂出了大事,沈专员请她过去。
    柳卿到那边的时候,一群人已经吵到了长桌上。男人们撕打在一起,皮靴和棉鞋在光可鉴人的漆木桌上踩来踩去。沈专员坐在主位上,偶尔象征性的说几句场面话劝一劝,看到柳卿来了,连忙招呼她过去,三两句话说明了情况。
    有谣言说北方要打起来了,上海也快保不住了,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殃及柳镇。有人担心纺织厂那么大的实业,到时候打起仗会全部亏进去,想要喊停在建工程;有人觉得钱都投进去了,现在说撤就撤,照样是亏,不如赌一把。两边争执不休,谁也不饶谁。
    “你来得正好!”斜地里忽然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柳卿的手腕,“你当时同意建厂,你赔我们钱!”
    “对对对!赔钱!”
    “赶快放手,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沈专员将来人的手拉开,一边招呼柳卿到那边坐下,“你们都别吵了,先听听柳夫人是怎么讲。”
    屋子里稍稍安静了些,柳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缓:“当初说要建厂的时候,风险我都说过了。会里四十七个人,三十个投了赞成票,我只是其中一个。钱我柳家也有出,柳家也亏着。往后到底要怎么做,大家好好坐下来商量。要么,打赢的人说了算,我也没有意见。”
    人群里稀稀落落有人在自言自语,间杂着骂她的污言秽语。柳卿没有任何反应,语气仍然淡然:“大家愿意坐下来了么?”
    众人又炸了开去,隔着长桌互相指责怒骂。
    “既然大家都不愿意商量,那我就先走了。”轻轻抛出一句,站起身往外走。
    一屋子人全都愣在当场,在一片寂静中目送她离去。
    门外的司机得了秘书的示意,打开车门等她。柳卿淡淡道:“不麻烦了,没有几步路,我走回去就好。”
    年轻的司机迷迷糊糊点了下头。
    昨天算盘摔坏了,海棠索性将它整个拆开,算盘珠子堆满了抽屉。中午这个时间没什么客人,她抓了一把黑漆珠子,低头一个个的数。
    很久以前,她和苏卿常常这么玩。那个时候是数黑白子,抓一把放在手心,让对方猜单双。猜错的人罚酒一杯,或是到台上唱首歌。逢着她们数棋子的那天,客人们总会留很久。因为保不齐哪个不想喝了,他们就有幸能听到苏家小姐或是海棠春唱上一首歌。
    算盘珠子数出了三十三,海棠抬起头,看到店里站着一个人。她有那么一丁点的惊讶,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柳夫人,”海棠朝着她妩媚一笑,“你不会也是来问我小苏儿去了哪儿的吧?”
    柳卿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淡而温柔:“我听说府里的人来了许多次,没有打扰到你吧?”
    海棠放下算盘珠子,稍稍坐直了身子:“那倒没有。反正我没什么客人,也怪无聊的,人多热闹。”
    “那就好。”柳卿道,“我路过这里,过来看看。”
    “那要看首饰吗?”海棠站起来,熟络地引着她到一个柜台前,“刚到了一批南洋珍珠,颗颗都是极品。”
    柳卿跟着她过去了,海棠舌灿莲花跟她夸着自家的东西。夸得差不多了,问柳卿有没有什么想买。柳卿随手一指,海棠随口喊了个价。柳卿也不讲价,付了钱请海棠帮她包了起来。
    东西买了,柳卿也打算走了。刚转身,海棠问她:“柳夫人真的什么都不想问?”
    柳卿回过头:“海棠姑娘说的是什么?”
    海棠忍不住笑起来:“小苏儿总算说心思细腻,我算是见识到了。我的确不知道她在哪儿,不过她如果打定了主意要消失,那就没有任何人能找到她,不管是有多大能耐的人。”
    柳卿好像是笑了,又似乎没有,朝着她稍一欠身:“告辞。”转身往外边走去。
    街上飘起了绵绵细雨,柳卿提着牛皮纸袋,独自在街上走。她走得非常慢,任由春雨在发丝上染上一层霜白。此时此刻,她已经了无牵挂,仿佛很久以前那样心如止水,波澜不兴。那时候她总觉得看透生死,既无牵挂,那么何时死都不惊不怕。
    柳卿慢慢垂下眼睫。
    有人撑着油纸伞从她身边走过,足踝的金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柳镇西,长宁街。
    海棠收起伞递给旅店的小二,拎着一包刚炒好的葵花籽,晃晃悠悠上到二楼。门推开,窗边有人抱着手臂倚在那里,看着窗外出神。单薄的青色旗袍裹着瘦削的身体,耳畔一对烤蓝的贪欢。
    海棠随手关上门,嘴里开始念:“你说你,有外人在么你穿少些好看。没人看你光溜个膀子做什么,不嫌冷?”
    窗边的人转过身来,朝着她暧昧一笑:“不是有你看么?”
    “呸。”海棠啐了她一口,走到桌边倒了杯茶。
    八仙桌上堆满了前些天买来的零嘴,大多没有拆开。海棠视线扫过,喝到嘴里的茶已经凉透,便又将杯子放下。
    “你那位柳夫人,刚去找过我。”
    窗边的人彻底转过身来,然而似乎没有问她的打算。
    海棠坐下,随手捏了颗瓜子往嘴里丢:“放心好了,我什么都没说。不过她也什么都没问,肯定知道你要死了我一定会给你奔丧,看到我好好的就知道你没事,买了一对耳环就走了。”
    冷得发白的脸上绽开迷人的笑意:“不愧是我夫人,真叫人爱煞。”
    海棠瞟见她手里捏着一对儿平安符,大约是在雨里把玩了太久,已经润湿了。她自己终于也发现了,低头看了看,哂然一笑:“果然没什么用,你一会儿帮我丢了吧。”
    说完真就将东西抛了过来,而后伸手从窗边案几上抽出一支烟,点燃。
    没用又何必去求。
    海棠接过东西:“真的不打算去见她了?”
    苏卿悠悠然朝着窗外吐了口烟,低头看向远处的青瓦房,声音飘忽又淡然:“不见了。等时局再安定些,我就走。”
    海棠与许多话想问她,有些已经问过了,有些还没说出口。问过的那些被她敷衍而过,譬如她到底在做什么,譬如何苦。然而有些事她还是必须提。
    “我好歹也在风月场混了二十来年,许多事一眼就能看明白。你要只是觉得没希望,她再怎么看起来淡漠,心里……”一时间想不出恰当的词。
    苏卿没回头,不过海棠知道她在笑。那种笑她见过许多次,明明是笑,看上去也高兴,不知为何却总让人觉得苦。
    “我胆子小。”她说。
    “小苏儿。”海棠叫她。
    苏卿始终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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