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殒

第65章


冬天天黑得早,她没有开灯,这样子,外面雪花漫卷着路灯的橘红色光芒轻舞飞扬的姿态便清清楚楚地亮着。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一幅静谧的画面,竟令凛隽铭心里陡然一疼,好像有一种沁渍在空气里无所不在的悲伤,在他一闯进这个空间的时候,就悄悄从他的眼睛里渗了进去,湿湿重重,沉沉欲坠,以至于迅速冷凝成水,沿着他的心壁慌乱滑落。
  
  他一边除下外套随手一扔,一边快步走过去,一把将她整个兜进怀里:“宛儿……”
  
  秋宛瞳微微一震,这才惊觉他已经回来。她转过脸来,背光的脸上模糊着一朵因为朦胧而极尽温柔的微笑:“你回来啦!”
  
  听见她的声音平静甜美,他略略放下心来,便抚着她随意披散的长发,柔声问:“在想什么呢?”
  
  秋宛瞳把目光掉回窗外,慢慢地说了起来:“好美的大雪呀!它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故事里的女主角是一个南方的女孩子,为了那个她深爱的、却只见过文字听过声音、而未曾谋面的男孩子,跑到初冬的北方去找他。在那里,她却看见他和他导师的女儿在一起,那个女孩子注视着他的眼神里,那种长长的柔情,谁都看得见。
  所以,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女主角满怀失恋的惆怅回到宾馆的房间。刚进门不久,电话就响了。她接起来,听见是让她伤心的那个人,他的声音温温柔柔地在说:下来吧,外面下雪了。
  她掀开窗帘,看见他的那个电话亭就在路灯下,而他的目光就在映着暖光的雪片中,闪闪发亮。”
  
  她说到这里,就停止了,好像这就是结局,而这是一个小小痛苦之后以巨大幸福收场的完美故事。
  于是凛隽铭的确这么理解了——她正是想要他这么理解的——他益发温暖地拥紧了她,手掌在她左边的胸口上轻轻揉了揉,感动地说:“小家伙!你这颗小小的心里,到底装了多少美丽的故事呢……”
  
  秋宛瞳笑了笑,并没有回答这个也许只是感叹而并非问题的问题。
  
  其实,故事在这里,只是演到最美的时刻而已。她之所以会对它毫不吝啬地用上“最”这样一个字眼,就是因为已经知道了,这个故事会以心碎收场。
  当然,这种总结和暗示,她都只会留在心里,让自己一个人难过也就是了。故事里的男主角,后来骑摩托车带导师的女儿去给她父亲取生日蛋糕的时候,出了车祸。他自己没事,女孩儿却失掉了双腿。于是他娶了她,用长此一生不得同真爱的人相守的痛苦,去偿还他自认为欠下的这份孽债。
  
  秋宛瞳记得第一次看见这个故事之后,自己为了故事中的男女主角,魂断神伤地难过了许多许多天。再后来,在有了自己的故事以后,这些别人的生离死别,她已经好久没有想起来过了。而这个雪夜,就这么忽然地,让它从她尘封的记忆里决堤,泛滥了整个心怀。
  
  其实,现在再想起这个故事来,她会羡慕他们。毕竟在遗憾之后,他们给彼此留下的,还是干干净净长长牵挂着的爱情,不会有怨恨。
  
  看那个故事的那年,她14岁,的确还是会看一个最最简单的爱情故事都可以翻来覆去地感慨、辗转反复地流泪的年龄,也是会把一个最最简单的场景长久地放在心里无法忘记的岁月。人对于爱情和美都是无师自通的,所以14岁时的她,就已经可以把要到四五年以后才能亲眼看到的一个飘雪的场景准确地定义为“最美”。
  而这种还能容得下一句“最美”的心境,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多长时间的福分去享有,因此她愿意,在还能够的时候,张大眼睛,多多地去看它。
  
  这样靠在凛隽铭怀里沉默了一会儿,秋宛瞳又接着说:“隽铭,你知道吗?在我的家乡,因为冬天再冷都不会下雪,所以我们那里的孩子,都盼着能看一场雪盼到疯了……我们都渴望也能像电视上的北方孩子一样,在地上堆雪人,打雪仗,在湖面上滑冰;也渴望像外国的孩子那样,在白雪皑皑的冬夜里,收到圣诞老人的精美礼物……所以,我有一个同学,也是到北方上大学,去年的冬天,第一次下雪那天,他开心得过了头,居然脑溢血死掉了。”
  
  凛隽铭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拥紧了她,好像第一时间就已经反应出了连筋彻骨的后怕——幸好这么可怕的事故,不是发生在他的宛儿身上啊!
  他轻叹着说:“这么可怕!他应该是身体本来就不好吧?”
  秋宛瞳摇摇头:“不知道呢……”
  
  话说到这里,她又住了口。若要她再往下说,她就会说:隽铭,你不知道,其实我特别羡慕那样的人。生命那么脆弱,一不小心就可以死掉,一场巨大的快乐就能把他送入天堂——真的,笑着死的人,一定会是去天堂的吧?我也想要去天堂——或者,如果下地狱之前,真的有忘情水孟婆汤的话,到了那个时候……就是地狱,我也愿意去……
  
  可这是注定不能对他说的话。当她终于得到自己心心念念魂绕梦牵的爱人,却注定了几乎所有的话都永远只能说出一半,咽下另一半。她永远永远,只能用谎言和隐瞒,来暂时维系这份爱情的完整。
  他们俩或许是世界上最贴心的恋人,却也是,最遥远的,陌生人。
  
  人也不过是动物,所以对于他们来说,也许冬天就是应该冬眠的吧?这些天,秋宛瞳变得越来越嗜睡。或者也不是真的嗜睡,而是因为她晚上睡得越来越不好,才越来越需要在白天补觉。
  
  让她睡不好的,可能是任何原因,譬如这些天里,每一个晚上,外面都在闹着非常大的雪,北风扯着嘶哑的哨子,裂帛般刺耳。也许正是这样的声音,转换成了她睡梦里毫无情节地反复回荡着的,一团混沌又清晰的哀鸣。
  她好像老是在做梦,可是梦里既理不清心绪,醒来也完全无法记得情节。
  只有一个梦是例外。
  
  在那个梦里,她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候,是一个很混乱的时候,大学和中学的时间地点人物交缠错综,只有她自己,是分明一个来自未来的闯入者,知道一切已经不再属于她,知道什么都已经过去,心痛,却又说不出来。
  
  也许她的心,正在挣扎着想要让她回到过去,不光是自己的过去,还有凛隽铭的过去。
  可如果真的回到过去,她又真能改变什么吗?
  她能阻止凛隽铭的爸爸不要走上那条不归路吗?
  她能阻止姬汝昌刺杀凛氏夫妇,好让他们的这对儿子,能够清清白白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吗?
  她能在自己八岁的那一年,找到十八岁的他,令他相信再过十年,自己就会变成他梦中的那个女孩子,劝服他于当时就早早带着自己远走高飞吗?
  她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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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宛瞳不知道自己是哭醒的,还是被凛隽铭替自己揩泪的动作惊醒的。总之,她醒来的时候,细碎的抽泣尚未止息,凛隽铭的手掌还暖暖地在她脸上轻轻揉拭。他的爱怜的眼神,像一片脉脉的星光覆在她的脸上,她尚未睁开眼睛,已经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他的手。
  
  “宛儿,梦见什么了,这么伤心?”他心疼地问。
  她摇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忽然有些黯然,低声说:“宛儿,为什么我觉得自从你跟我在一起之后,好像越来越不开心了?最近你好像总是在哭,而且我总觉得,这不光是为了你父亲的事情,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宛儿,告诉我,是我让你不快乐不幸福么?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告诉我,我改!”
  
  秋宛瞳连连摇头。她奋力挤出一个尽可能明媚的笑容,对他说:“不,我很幸福很幸福……隽铭,爱和被爱就是幸福,而原来,幸福不仅仅是会从梦中笑醒……”
  她振作一下,伸出手指去揉了揉他不知不觉蹙起的眉心,尽力语调活泼地要打散他尚未消失的疑虑:“而且,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就连难过都是幸福。因为能够让你真正觉得难过的人,一定就是你真爱的那个人;而你会真正让她难过的,也必定是真爱你的那个人啊!”
  
  凛隽铭抓住她的手:“宛儿,那你告诉我,我让你难过了吗?”
  
  秋宛瞳一怔,随即嘟着嘴娇嗔地笑了起来:“嗯,就是,你让我难过啦!”
  她用一副奸计得逞的表情得意洋洋地瞅了瞅凛隽铭垮下来的脸,忽然把身体往被子里深深地一缩,语调淘气地说:“因为——你看,我没手没脚,是个瘫痪了的人,而你都不知道要抱我起床!”
  
  凛隽铭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脸上终于云消雾散。他一伸手把她抱了起来,她像个孩子一样,用八爪鱼的姿态,双手双腿把他缠得紧紧的。
  贴在他耳边,她悄声说:“隽铭,你记住,以后,要是我瘫痪了,你就抱抱我。你一抱我,我就被接通电了,就又能动了!”
  这句话一说完,两颗大大的泪珠啪啪两下同时坠出眼眶。她马上把脸往凛隽铭的肩膀上一埋,泪落的声音就被他厚厚的毛衣悄悄吸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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