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宫中府中

只是他好巧不巧说对了慕容源心里真正的想法，撞中枪口，这才遭受了贬职的惩处。
  猜中龙意，若是能够委婉地表达出来，倒不失为溜须拍马的好办法。然而这一次有所不同。慕容源急切地想要出兵，因为戎人这一番边防调动明摆着就是挑衅；而大军集结起码需时三月，若要等到戎人开始进攻才出兵，必然损失惨重。可是同时，他却又相当清醒地意识到一旦出兵，接下来的就是旷日持久的大战。戎国是北方大国，依大宁现今的国力，能不能经得起这么一场消耗尚未得知。况且雨季将至，难保国内几条大河不会决堤；再加上师出无名，无端挑起战祸必然难得民心。总之，如今出兵可谓诸事不宜，有百害而无一利。
  在先前二十天的商议之中，后党的官员五句话里有三句话都在暗示慕容源大宁不能率先出兵。原因无他，后党的重臣多是依州出身，重商，有大片家业依托着青州商路。若是开战，首先遭殃的就是这条商路。如今这命根子好不容易在两国的剑拔弩张之中吊着一条命，怎么能让它断掉？
  慕容源很清楚，若是他决定出兵，半个朝堂都会站起来反对，就连早已退隐后宫的皇太后也说不定会急急出来责怪他。
  再怎么着也不能让人知道他有出兵的想法。
  因为被人说出了自己的不当想法，所以才会急切地责罚那不晓事的笨人，好撇清自己与这想法的关系。
  就像小孩子偷吃了糖，却一定要将还沾着糖油黏黏腻腻的手背到背后，好撇清自己的干系一样。
  “皇兄，贬到白州当刺史——这罚得是不是太重了些？”
  慕容源站定，随手拔下一朵开得紫艳的大丽花扔到地上，冷笑一声，转过头来：“怎么，连你也要干涉朕的决定？”
  子微连忙跪下去：“臣弟不敢。”
  慕容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撇过身去：“他既然敢说出这种话来，就必须要有承受后果的勇气。能出兵吗？再怎么挑衅都好，人家只是在调动自己的关防，没有越境抢掠也没有杀我行商。”
  每说出一个字，慕容源都仿佛是在咬牙切齿。
  “皇兄……”子微抬头。慕容源这话哪里是说给他听的？他分明就是在试图说服自己。
  “不必多言！”慕容源一甩袍袖，头也不回。
  大丽花妖娆地伏在地上，被风一扫，花瓣轻颤。
  子微因低垂而让人看不清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来。
  “主子。”
  宛初站在窗边，大好的晴光从窗外投射入屋，将她变成了一个窈窕的剪影。
  她穿了件上下一色的如意吉祥结锦缎裥裙，累丝攒珠缨络上挂了一对飞鸾玉佩，打扮得简单而高贵。
  “公主呢？”
  刚刚进屋的青蓝恭谨答道：“公主娘娘已经到书房去了。”
  “是吗？”宛初淡淡地说，“本宫也许久没去看看公主上课了，找天去一趟吧。”
  “诺。”
  宛初低下头，检查一遍自己的仪容，然后说：“走吧。”
  宫车早已等在了院子里。宛初和青蓝二人一坐上去，赶车的内监便扬鞭驱马。车子直穿东一长街，出月清门、寿华门，沿外宫道绕到皇宫后方，从令坤门出了宫，然后顺着御道一路西去。
  皇宫西北不远便是花海子。这个细长的直隶第一大湖差不多有三分之一被修进了别宫里面。别宫与皇宫之间修了御道，以便人们在这两座宫殿之间来往。
  花海子的别宫，是王公贵族们从封地进京之后的临时住所，也是皇室养着歌姬舞姬、乐师巫师的地方。偶尔，皇太后也会带人来这里住上几天。
  后宫嫔妃不得出宫——这是规矩。宛初是唯一的一个特例。很早以前，她就得了皇太后的金口许可，借着察看别宫的由头，可以独自到别宫这边来。
  别宫的守门侍卫都是宛初的心腹，从这里出去，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同样，从这里进宫，也是件相当简单的事情。尚花局的人每天都会将别宫里栽种的鲜花送入宫中；尚服局设在此处，尚服局女官也常在皇宫与别宫之间来往。宛初的眼线们常常将线报混在的鲜花或是服饰之中送进宫。
  不过今天宛初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偷溜出宫。
  宛初的宫车是特制的，上面绘着汉广宫独有的纹饰。别宫的守门侍卫一见是她的车子，不敢延误，马上就开了门。
  赶车内监长吁一声勒住马头，宫车在一个别致的院落门前稳稳停下。青蓝先跳下了车，等内监将一个小脚凳摆好，才敲了敲车门的门框，扶住宛初的手将她扶下来。
  内监朝宛初行了个礼，又跳上车去，将车子赶到旁近的马房去。
  院门处没人守着。青蓝走上前去，敲了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匆匆应门的声音。开门的是一个小太监，连帽子都戴歪了，看样子是匆匆忙忙不知从何处赶过来的。
  宛初有些不悦，目光在那太监戴歪的帽子上扫了一圈。
  那小太监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仪容不整，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手将帽子扶正，然后伏跪下去给宛初行礼。
  “奴才给淑妃娘娘请安喽！淑妃娘娘吉祥！”
  “怎么这么久！？”
  “娘娘恕罪！”小太监慌忙说，“奴才方才叫给郡主娘娘唤去了。”
  “起来吧，快带路。”宛初不满地说道。
  话音未落，一个柳绿色的人影便迎了出来，大老远就袅袅娜娜行了个礼，然后说：“淑妃娘娘，您可来了！”
  正是许久未见的端纪。
  [注]：休沐日，五天一次，用以休息和洗头的日子，相当于现在的周末。
  
第三十八章 私会（二）
 永安王府就在金陵，宛初在金陵的时候曾经想要登门拜访，可王府的人却说端纪郡主到城郊荼兰山礼佛去了，得十天半月才回来。宛初只得与永安王妃聊了一会儿便回了龙船。后来端纪回王府以后，听说宛初曾经来过，想着许久未见，逢上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却又偏偏错过了，无比懊恼，干脆决定跟着江南织造运送贡品的船到云京来。端纪到达云京并在花海子别宫安顿下来，是前天的事。本来应当立即前来别宫拜访，但宛初这几天身体欠佳，事情便耽搁了。今天感觉好了许多，宛初便前来与端纪说说话。“方才忙什么去了？竟然把门房也叫走。”宛初打趣道，“等会儿本宫让人给郡主送个门房吧，省得谁再来的时候又得等个半天。”“娘娘要是真愿意，那端纪就却之不恭了。本以为到了这里会有宫女，我就没把家里的多带出来。可这别宫里怎么连招呼的人都没有？老实说，我通共只带了这么几个人在身边，哪里够差遣的？”“这么说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宛初佯怒道，“行，本宫待会儿就把人给郡主。也请郡主多多担待。近日是非常时态，宫里宫外人人都紧张兮兮的。大概是别宫的宫女们紧张过头，忙中出错了吧。本宫这就让人去责罚她们。”说着便板起脸来。“诶诶？”端纪拉住宛初的衣袖，“算了算了，您为这点事情生气做什么？是端纪的不是。端纪请娘娘吃茶，算是给您赔罪了。”说着，就引着宛初往屋里走。宛初笑了起来：“是什么茶？”“竹叶青，是我家庄子上的茶。从陬山绝壁上移回来的树，种了有好几年了。五月的时候，挑了巧手的采茶女在清晨露珠还没干的时候采回来的芽尖，半个山坡的茶树，最后总共才得了五两。不过娘娘也知道，只是平常的竹叶青，有不是明前雨前的茶，哪里敢上贡？只好收着自己喝。这次上京，我带了一两在身边，知道娘娘今儿过来，特意沏给娘娘。也算不得什么好茶，只盼着娘娘不要嫌弃才是。”宛初一眼就看到了屋子中央摆着的茶桌。那茶桌是用整个的树根雕成，顺着老树根原有那些曲曲拐拐的纹理雕刻了许多花纹，精巧有趣。旁边是一个红泥小火炉，架着一个竹根大敞口壶，透过琉璃壶盖可以看见里面的水恰恰是茶经所说的鱼目水，刚刚沸起，像鱼目一样的小泡冒出来，有轻微响声，不老不嫩。宛初微微一笑：“郡主千里迢迢将这茶带到京城，本宫哪里还敢嫌弃呢？”正在看火的侍女见二人进来，行了个礼便退下。端纪拿过小扇对着火全神贯注地轻扇起来。过了一会儿，壶的边缘有泡连珠般地往上冒，她拿起壶盖，用竹舀子舀起两舀水，盛到茶桌上一个白瓷做的方形容器里——那里面还有三五片洗净的竹叶，被沸水一冲，便摇摇晃晃地漂了起来。“端纪这是第一次自己一个人这样子沏茶，沏得不好，娘娘可不要怪罪。”说着，端纪又拿过一个竹夹，在壶内沸水中缓缓转圈搅动，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水涡。“怎么会？”宛初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动作。渐渐地，水波翻腾起来。端纪连忙将方才舀出的已经稍微晾凉的水掺回去，水不再沸腾。像是松了一口气，她轻轻提起竹根水壶，将桌上一套青瓷茶具淋洗一遍，然后打开一个小竹筒，用小竹勺子舀出两小勺茶叶搁到青瓷茶壶里，冲满水，盖上壶盖，又用这茶水洗了一遍茶杯，冲进第二遍水，盖上盖子闷了一小会儿，这才将茶倒入杯中。宛初拿起那只玲珑的青瓷小杯。茶汤青黄清亮，有幽幽的竹香。她啜饮一口，叹道：“好茶。本宫倒是不知道五月的茶还能有这种味道。”“五月的茶，也只有这样做法才勉强能喝。对水的煮法吹毛求疵，还掺进来竹子的味道，这就把五月茶的凝涩味给盖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