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比疏花还寂寞

3 三之章


霜湄听了芑霰如数家珍般地把颜如的劣迹一一排出来,心里老实还是存着点疑惑的。她素来不是个三言两语就完全听信对方耳根子软得不像话的女人,想起颜如曾认真地问她信不信“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难不保芑霰是添油加醋甚至无事生非,但果然以后开始留心。
    颜如很出人意料的往徐家跑,引得徐家上下都想入非非,私下里皆传指不定七丫头的事这回有眉目,前几日看到霜湄与三公子同车回家的不快不知不觉烟消云散。四姨太高兴得病全好了,紧锣密鼓地张罗。而徐老太太,生怕别人说七丫头不是她亲生的,隔了层肚皮亏待她,因而此时亦一盆火似的殷勤。霜湄每逢家里办园会就得应酬,不论何时,总看到颜如在座,水汪汪的眼睛仿佛总是满含笑意。霜湄对于他比初见面时冷淡了许多,颜如一下就察觉到了,因此在她面前也没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有一次,一行人去看电影,回来时酒喝得沉了,他一个人落在最后。
    那时天色已经擦黑,月亮才上来,低低的如一枚白净的莲子,浸润出幽蓝的晚唐的月色。不知谁在前面喊了一声:“七小姐,还不去看看三公子。”但是许久不见芑霰折回来,想是走得远了,没听到。霜湄回头看到颜如一步三晃地跟在后头,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感到怎么样?”颜如道:“也不怎么样,就是犯头昏,站不稳。”一面说,一面拉了拉领带止住零星断绪反上来的恶心。月光下他的脸是一片颓然的酡红,晴光泼泼溅溅倒在颊边是清亮亮的水泽,仿佛浸了油的纸泛出些许透明的光晕。霜湄莫名觉得心跳少了一拍,撇开脸去,说:“你等着,我去找人来。”颜如来不及叫住,等霜湄回来的时候,旁边赫然多了几个人。他认出最前面的是徐家的长子,其次是大少奶奶,最后才见到七小姐忸忸怩怩地跟着。
    颜如觉得自己从没这样丢脸,好在它的脸皮已经“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时立马甩出他涎皮赖脸的痞子手段,笑得没心没肺,说:“好啊,丢下我一个人,这会子又来做什么?咦,七小姐,原来你也来了,你要和我说体己话,原不该在今天,眼下人多,我改日再过来陪你。”
    七小姐的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又是羞,又是忿,只是挤不出一个字,回身就走,众人见了这情形,顿时乱作一团,七嘴八舌的打趣:“咦,这个人是真醉了不是,连底子都掀了。”
    “七小姐别走啊,你做了靳家三少奶奶我可得讨杯酒吃。”
    霜湄混乱间悄悄瞅了瞅大少奶奶的脸色,只见她的脸像打翻的颜料盒子,五色杂陈,变幻不一,再看看颜如,倒在大少爷臂膀上早就不肯起来了。徐家的大少爷素来是娇养惯了的,哪里吃的住颜如整个身子的力道,果然叫七小姐来帮忙。大奶奶骂道:“糊涂东西,瞧他醉成这样还怎么抬,赶快打发个人叫辆车先送到家里醒醒酒。”骂得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却又不敢回嘴,只得粗声粗气地唤芑霰叫车。
    大奶奶道:“七丫头年轻,这种场面我看还是六妹妹见过大阵仗的应付的来。”四下里一扫,只见霜湄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突然就有了气,说:“我看这回又得当家人辛苦一趟了。”霜湄不接口,微微欠了欠身,徐家少爷突然拍拍大腿,笑道:“不错,六妹多大场面没见过,让六妹送三公子回家,咱们也不见得怠慢了三公子。”
    一干人随即附和,大伙儿这才说的说,笑的笑,打牌的去打牌,跳舞的去跳舞,见没自己什么事了,于是挥挥袖子卷铺盖走人,散场散得干净利落。大奶奶已经雇来了车,将三公子扶上后座,霜湄说不得挤了上去,大奶奶回头嘱咐道:“瞧这样子大概明天才会醒,你不用把他送回靳家了,在我们家睡下也是一样的。让春喜腾出一间客房,准备醒酒汤灌一灌就完事了。”霜湄点点头,大奶奶又吩咐了几句家常,语言里虚伪的客套,眼底却分明有催着撵他们走的意思。
    霜湄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安顿下来,吩咐丫头们硬把他塞在沙发上灌了两盅醒酒汤,又是拍背又是垂腿,过了一刻钟时间,颜如方终于有些醒转过来。沉沉的眼眸半眯着,流光潋滟,依稀犹有几分醉意。他慵懒地翻了个身,挣扎着打算坐起来,早被霜湄一把按下,道:“哎哟,三公子,快躺下,看回头又头晕。”
    颜如眼睛向天花板转了转,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说:“这不是我家。”霜湄说:“你醉得不成样子,所以先把你送到这儿了,省得又惹你家老爷子生气。三公子,这回你该怎么谢我。”颜如笑道:“可不是这回又欠了你们徐家一份人情,六嫂怎么说就怎么办吧。”
    霜湄道:“呸!我稀罕什么人情,我也犯不着要你还我什么人情,我告诉你,你今天闯了大祸知不知道?”颜如想了一想,笑道:“是不是我方才取笑七小姐,她跟我生气?”
    霜湄瞪大眼睛:“原来你没醉!”颜如道:“我是醉了,可未必就到了人事不省的地步,我只记得七小姐临去时脸色难看的紧,想必又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触怒了她。”霜湄鼻子里哼了两哼,道:“你明白就好,三公子是聪明人,几句话就解释开了。”
    颜如被赞,脸上颇有得色,嘴上却说:“我没必要解释,大伙儿都看得清楚我说的是胡话,哪有人把个醉汉口里的混言拿去作文章,七小姐若真是这样,也未免太没气量了。”
    霜湄道:“三公子在人前卖了洋相,你不在乎,别人在乎。”她恨不能说:“你不要脸面,别人还要几分脸面。”到底还是忍住了。颜如看了她一眼,慢慢说:“药水洒了,哭也没用了。七小姐若是不肯原谅我,那就算我的悖晦,咱们断了干净!”
    霜湄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颜如冷笑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七小姐那样的人,未必就拴得住我。六嫂若是真为她好,应该好好劝劝她,她要是想跟我过,就先得改了那动辄便使性子的脾气。”霜湄道:“可见你是个心冷意冷,心狠意狠的人。”颜如神情据傲:“外面的人说些什么我不知道,旁人怎么看我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犯不着为那些不相干的人拉下脸讨他们原宥。”
    霜湄道:“我顶不爱听你那种刻薄话。世界上就只你靳颜如一个人聪明!”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言浅意深,自己说多了,连忙住了嘴。颜如似乎突然也意识到今天的多话,亦不再言语。刚才还略微有些炽热的氛围瞬息就冷下来。
    颜如把身子翻过去,重重打了个哈欠,霜湄却还是怔怔的,在他身后注视着他微微起伏的脊背,不知怎得觉得心里就是堵得慌,仿佛瞬间透不过气儿。颜如睡了一会儿,突然又转过来睁开眼睛,对她说:“我知道你替七小姐打抱不平,不过我就这么个人,靳家从大哥大嫂起,齐了心管教我,何况于你。”
    霜湄道:“我管教你?我管天管地也管不到你头上,借了十个胆子也不敢在靳三公子头上动土。”颜如道:“我知道,他们敬重我,无非是我头上靳三公子的名分,倘若有朝一日我什么都没有,他们又会怎么看,陆小姐,你又会怎么看?你也不过和我一样,都是一无所有的人罢了。”
    霜湄愣了愣,冷笑道:“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意思。三公子醉糊涂了。”颜如冷笑道:“糊涂!你们只管以为我糊涂,只管以为我行事荒唐没有经纬。你们不过瞧不起我没念过多少书,却可以成天在外头吃酒花钱找女人!” 霜湄淡淡道:“你若真要人家打心底看得起你,自己就该有个样子。”
    颜如沉默了下来,湿润的眼眸因为酒气上涌而格外清亮,过了一会儿,突然大笑道:“我要真像他们说的,又岂会落到这步田地。他们管束我,无非是怕我花公帐上的钱,他们逼着我娶七小姐,无非是看上徐家能给的丰厚嫁妆。他们要我怎么样,我偏不。你或许会想我这人多么幼稚,但我没有法子,那个家我不能住了,那屋子住不得人!”
    霜湄不说话,颜如冷笑道:“别瞧靳家轰轰烈烈,公侯将相的,其实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早就是外强中干,这两年连空架子也撑不起了,人呢,一代坏似一代,天天歪在烟榻上抽大烟,满脑子就是争分家财过日子,眼里哪儿还有天地君亲。白念了那么多书,倒不是书误了人,反是人把书给糟蹋了。”霜湄道:“你要我说什么,你对我讲这些,又有什么用?”
    颜如说:“ 因为我不喜你那样看着我,好像我是哪里的瘟疫,站脏了你的地,靠脏了你的门,玷辱了你的好名好姓的。”霜湄睨了他一眼,道:“就凭你?”颜如道:“你以为我是个有天无日的废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什么事也做不成,所以总不以为我说的话是大实话。”霜湄笑道:“你说的是实话,反正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是糊涂的,独独你大彻大悟,‘众人皆醉我独醒’。”
    颜如冷冷地“嘿”了一声,说:“陆小姐,你尽可以怎样嘲笑我,可是你要知道,这世上没有谁比谁活得更明白。少爷小姐们不懂事,在交际场上抓乖卖俏,可以说成是广结名流;姨太太们呢,抽鸦片,姘戏子,抹骨牌,表面上斯文漂亮,暗地里却没比□□干净多少。我不过是,比他们大胆,比他们敢于承认而已。”
    霜湄抖了抖嘴唇,道:“你这样说,是为自己开脱不是?”颜如看着她的眼睛,那一瞬霜湄觉得他的目光似乎要把她穿透,亮得灼痛人的视线,她不由自主就后退了一步,颜如慢慢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我跟家里的那个不好,为什么拼命地在外头玩,我是逃离那个家,那里像坟墓一样的人气,不信,你挨着那个冷冰冰的屋子住一阵子试试看,你挨着那个冷冰冰的屋子试试看……”
    霜湄不知不觉有些胆寒,走得远远的,倚在炉台上,脸色慢慢地变了,道:“你把靳家贬得一钱不值,即便这样,又有什么好处,还不是身败名裂,就是逃出去,又怎么样?”颜如笑道:“你以为我还在乎那点没用的名头?”霜湄道:“也许你看不上的名声,别人可没这么清高,争着抢着要讨个甜头。”
    颜如道:“是么?我只道你宁生而曳尾涂中也不愿留骨藏之庙堂之上。”霜湄突然笑起来:“真可惜,三公子是看高了霜湄。”颜如道:“我就不信你爱着你的这个家,爱与这些姨奶奶们争个你死我活。我以为你是懂我的,你是懂我的,你与我,原本便是一样的人。”
    霜湄道:“很遗憾,三公子。你的心性,我不懂,也不想懂。我一个徐家的当家奶奶,下没有儿孙,我有的是钱,有的是地位,我怕谁?”颜如道:“你只管这样自欺欺人,你以为你活得快乐,可是陆小姐你知道么,徐家的六少奶奶,你的气息根本不是一个活人,你太刻板太痛苦了,与其这样痛苦着,何不出去做一番事业。争来争去,何苦来!”
    霜湄“扑哧”一声笑了,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她说:“三公子,我不争,我找谁去。我不似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若是像你一样离开了家,便什么也不是。”颜如道:“原来你也怕。你才刚还说你什么都不怕,马上就露了馅儿了。你也不过怕你自己什么都不是,也不过怕你一无所有罢了。”霜湄垂着头,肘弯撑在炉台上,手里抓着团扇,摆弄这扇柄上的杏黄流苏,颜如靠在沙发上,小声道:“你也不过是个懦弱的女人,陆小姐……不……霜湄!”
    霜湄白了脸,那一声称呼戳到了她的痛处,仿佛突然觉得眩晕,人跌出十来丈远。颜如的那些字眼像霹雳般一个个在心底炸开来,撩拨着,挑逗着。霜湄摇摇晃晃的从炉台边上站了起来,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词回敬,只得把扇子狠狠掼在地上,摔了帘子出了房门。只见厨房里的小大姐一边煽着煤球炉一边在垂着头打着盹,孜孜的火苗在炉内哔利波啰地燃烧着,如同一个个小小的气球在心里爆裂。她心烦意乱,顺手倒了杯茶慢慢啜饮着,再回到客厅的时候,但闻鼾声大作,颜如已经歪在沙发上,睡得不成体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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