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比疏花还寂寞

5 五之章


徐家终于开始商定订亲的事宜。七小姐是新派人,自然讲求西式的礼节,既简单又省俭。四姨太太却非要旧式的法子,热闹又体面。两派人争得脸红脖子粗,最后落得个不欢而散,到底又把事情耽搁了下去。
    四姨太急了,捏着手绢儿向徐老太太跟前吹风,道:“这丫头就是我的一块心病,太太说说,我做娘的为她操了多少心。生怕她小门小户没见识,东拼西凑到底把她送出去了。谁知回来后就不把我这娘放在眼里,动辄就拌嘴挺腰子。我扒心扒肝调理出来的人,倒冲我红起脸来。多早晚我伸腿去了,她要什么阳(洋)派阴派,我眼不见心不烦由她闹去。只这如今,眼见着到手的肥肉,又不知搁到什么时候。太太去劝劝她,只怕她还听些。”
    徐老太太那个时候正歪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水烟,四姨太喋喋不休的在耳边积粘着,她一句话到听漏了大半句。四姨太不甘心,正待接着说,抬眼却望见七小姐躲在门后,便骂道:“死不要脸的丫头,竖着耳朵听呢。家里供养了你这么些年,哪一点对不住你。这会子要嫁人了,连娘家的体面都顾不得了。不害臊,你不要脸面,你娘我可要几分脸面!”
    七小姐一头哭一头跑出去了,四姨太骂够了,这才擦了擦鼻翼的粉,又向徐老太太嘀咕了半天。徐老太太不耐烦,正巧见霜湄捧了账簿进来,连忙把这烫手山芋往她怀里推去,道:“好孩子,你也忙了一天了,过来坐着陪我说会儿话。”
    霜湄早就注意到四姨太独坐在地下小杌子上嗑瓜子,于是应了一声,笑道:“姨太太好。”四姨太这才从小杌子上站起来,亲热地接了她的手,道:“都说咱们姑奶奶是个读过书的标致人,瞧这通身的气派,这模样,不怪人家说咱们这媳妇儿百个里面也挑不出一个来,提着灯笼都没处儿找去。太太好福气。只可惜咱们姑奶奶可怜见的,怎么六爷偏就去世了呢!”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抽出手绢儿拭泪。
    徐老太太笑道:“大节下的,别人都兴兴头头的,就你找晦气话哭。当着你媳妇儿的面,还不叫她笑话。”四姨太道:“太太知道我是个通透人,肚子里搁不住话的。平日里姑奶奶忙,我呢又懒怠走动。如今正为七丫头的事情烦,这会子看见姑奶奶,心里喜欢都喜欢不过来呢,哪里就顾得了这些了。”
    霜湄偷偷瞟了徐老太太一眼,见她嘴角微扬,眼里冷笑,再看看四姨太,分明是有意亲近她,她一早就看穿了四姨太在徐家的身份地位,当下微笑只管微笑,也不甚搭理她,只说:“过一阵子我上姨太太那儿请安。”四姨太自觉没趣,拔下霜湄的发簪来在阳光下照了一照,道:“姑奶奶这跟簪子倒漂亮,哪里得来的,也好告诉我。”
    霜湄拿过发簪重新插上,慢慢道:“姨太太莫要拿我寻开心,改天我送根好的给姨太太。”四姨太讪笑着,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妖妖娆娆地去了。徐老太太问道:“月钱放了没?”霜湄道:“月钱早放了,才刚让马总管结了帐,只说这一年的开销比往年厉害,请太太过目。”
    徐老太太信手翻了翻账簿子,随即搁下,道:“你是个爽快人,我也不一一查了,横竖你裁夺着就是。有什么重要的,就回,没什么事的,自己现办。倒是有一点,七丫头的事你瞧怎么样了?”
    霜湄愣了愣,想了想说:“这几年物价涨了不少,兵荒马乱的,婚事着实不好办。太太的意思是什么?”徐老太太道:“七丫头的婚事也就没几年的功夫了,趁早办了,也了却一件心事。她虽是庶出,依我说也别太亏空了她。”
    霜湄道:“嫁妆,戒指,首饰,家具还有宾客的饭钱,我估摸着倒也够了。若说三公子和七妹妹的事真成了,咱们两家是世交,这一合倒可以省下不少。姨太太定有自己的梯己拿出来,大嫂子,三嫂子,还有四姐姐再拿出一点,凑上我这一份,太太赏脸再拿出一份,这样算下来,只怕也够了。”
    徐老太太点点头,道:“还真难为你了。我也知道艰难的,若给多了,家里难不保不闹饥荒,给少了,又叫人说闲话骂你勒克了。”霜湄道:“太太疼我,就是我的造化了。”徐老太太笑道:“这一家的孩子,只有你最懂事,最贴心。我也盼着七丫头的事早些定下来,免得又是鸡飞蛋打——空忙一场。”
    过年的日子仿佛总是快的,哗哗像淌海水似的就这么从指缝里溜滑过去了。乍回头一看这便又是一年。四姨太这一闹,徐家果然平静了几日。这天刚好到了上元,新年的最后一日,上海人都出门上街闹灯会去了。靳家,徐家是富甲一方的大户,出手自然阔绰,包下了整个舞厅。霜湄本不欲去凑这个闲热闹,谁知没过几天,三奶奶就暗地传出话来,说:“人家是读过书的小姐,当然厌弃我们,眼里没人儿似的,看不惯我们这起不识几个字的乡下人。咱们别去讨当家奶奶的嫌,免得沾脏了她的眼!”放出这样难听的话,霜湄再不去,反自己显得小家子气。
    舞会原是靳,徐两家的主意,明着是跳舞,不过是给七小姐和三公子接着创造机会。他们原以为这事办得天衣无缝,谁料芑霰前几日又和颜如闹了别扭,未等颜如找她跳舞,就已经和陈家的四公子下到舞池去了。四姨太气得骂娘,颜如失了舞伴,反倒更加自在,照样在一群贵胄纨绔间笑得肆无忌惮。抬头却瞥见不远处的一个角落,暗憧憧地影着一个人,大半的面容却被眼前的衣香鬓影挡住了,看不真切,只依稀能看到女人半边姣好的线条。颜如精神一振,不动声色地拨开一条路走了过去。那个女人正低头看一份过期的《申报》,指尖掂着杯红酒轻轻摇曳,意态慵闲,风情万种。他不禁心中一动,已经伸出手去,道:“跳舞么?”一面说一面抢她的酒杯。霜湄猝然抬起头,目光不偏不倚落入对方的眼睛里。
    霜湄这时也没了心情看报纸,干脆收起来老老实实敷衍:“你的舞伴呢?”颜如向那边努了努嘴,霜湄看过去,只见七小姐梳得高高的发髻在舞池里显得格外扎眼。霜湄笑了笑,拿起杯子小啜一口,站起来回身就走。
    颜如道:“上哪儿去?”霜湄回头挑起眉毛,道:“我去哪儿三公子管不着。”颜如也站了起来,道:“你上哪儿,我也去哪儿。”霜湄道:“这也奇了,什么话!赶明儿我家去,你也跟我回去不成?”颜如道:“我只和你说一句话,往后,就撂开手。”霜湄“咦”了一声,这一只顾间的晃神,早被颜如趁势勾住手在舞池里转了起来。
    霜湄怒目而视,颜如道:“人多眼杂,咱们就这样说话。”一面说着,一面揽住她的腰。霜湄木着脸,眼风冷冷地镖过去,颜如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不会原宥我,可我并非有意冒犯你的。”
    霜湄不吭声,颜如道:“我今儿只要你一句真话,你快不快乐?”霜湄愣了愣,她今日穿的是件簇新的蜜合色妆花滚边掐丝旗袍,吊灯下只能瞥见袖口的碎花随着身体的旋舞像蝶翼般微微颤动着。她突然觉得眼睛刺痛起来,想了想,还是说:“我快乐与你何干,不快乐又与你何干?”
    颜如停顿了一下,说:“你是聪明人,难道到了这一步还要我点透?我几次和你周旋,拌嘴也好,吵架也罢,都是为了什么?”霜湄脑袋里轰地一下,连忙摇摇头,道:“这话,你不该对我说。我快乐不快乐,原就不是什么打紧的事。”
    颜如牵起她的手,道:“霜湄,你只有24岁,你有的是时间,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何苦在徐家坑一辈子!”霜湄扯起一个又苦又涩的笑容,道:“这话说得晚了。孝已经戴了两年了,现在再出去没的叫人笑掉牙齿。我只求三公子别再来了,你这样,坑苦了我,也带累坏了你自己。”
    颜如道:“你这话,是安心要我天诛地灭!”霜湄看了他一眼,说:“你只管这样莽撞,是安心要我天诛地灭。”颜如被这一眼看得吓矮了半截,指尖漫漫的冷了下来,双手缓缓滑落霜湄的腰际,他突然松了手,走出舞池,坐回椅子上滑了根烟,狠狠地吸,不一会儿,又把烟狠狠掐灭了。霜湄跟过来,隔了桌子坐下,也不和他说话,只管用手指描旗袍上的花纹。就这样默坐了好一会儿,颜如蓦然抬起头来,把手指往前一伸,道:“你看,这不是四小姐么?”
    霜湄微眯起眼,向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就看到四小姐头上的风凉针摇得花枝乱颤。她旁边倒还有一个人,长得粗枝大叶,把脸凑在四小姐脖子窝里,低低喁喁着什么,惹得四小姐咯咯娇笑得更欢了。霜湄不认得这个人,此时倒抽一口凉气。四小姐在外头的名声是不很干净的,原来也并非空穴来风,不由脱口问道:“那个人是谁?”
    颜如看了她一眼,说:“他叫慕容言,是香港的一条地头蛇,做玩具加工生意的,听说私底下还走私烟土,近两年在这块地上混得风生水起,所以又发展到上海来,可是个大人物,惹不起。”
    霜湄“唔”了一声,道:“果然是你们靳家方攀的上的人物。”颜如干笑两声,说:“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老爷子看漏了眼那才叫奇怪。我们也不过做做场面上的官样文章,论起交情,还八字没一撇呢。比不得你们徐家。你看他现在正追着你们四小姐追得多紧。四小姐到真有手腕,把这么一个太岁攥得牢牢的,指不定过不了多久便修成了正果,你们徐家也就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霜湄喉咙一紧,道:“那还不至于,纵使真有了事,徐家上下肯依么。徐家是顶要面子的人家,这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四小姐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犯这个险。”颜如冷笑道:“你当真以为徐家会不肯依么?这世上还不是谁有钞票谁就吵得最凶。四姑爷也不过是个做小本生意的老实人,他难道管得住四小姐?那慕容言倘若真的势在必得,也是四姑爷想不到,管不了的。”
    霜湄冷笑一声,道:“他敢!他要是欺负到我们脸上,真到了那一天,咱们就告官。慕容言又不是傻子,他当得起□□的罪名?我这里正要打官司呢!”颜如神色变了一下,霜湄看了看他,只见颜如嘴唇深抿,不发一言。她突然微笑起来,那笑容里竟有几分警告与胜利。
    颜如这时忽然换了副表情,霜湄忙把脸转过去,才发现四小姐已注意到了这里,正一步步朝他们这个角落款款走来,于是欠身,远远地就伸出手,笑道:“这是四姐不是?四姐这样俏皮的打扮,到越发显得娇俏了。”
    四小姐紫鸾长了张天生就叫人怜爱的圆脸。团团的一张脸,让人想起皎皎明月,衬着一双水剪的秋瞳,看上去倒反而比她实际年龄还要年轻几岁。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这一季巴黎新拟的“桑子红”。舞厅里烘烘地开着暖气,人声鼎沸,显得格外的热。紫鸾也穿得极少,金鱼黄紧身长衣,领口挖成极狭的V形,露出滚圆的嫩藕似的臂膀,浑然一身夏天的装束,倒更衬出妖娆的水蛇腰。
    她倒没马上回答,而是先把眼光往颜如和霜湄身上溜了一圈,才笑着说:“哟,刘姑奶奶总算来了。大嫂才和我说,咱们今天来了贵客,原来说的竟是六姑奶奶。也没人和我通报一声,还不都是些没长眼睛的人!”
    霜湄淡淡一笑,道:“我有算哪门子的贵客,不过是个没用的废物罢了。若说贵客,这一位才是真真正正的贵客!”说着从后面推了颜如一把。紫鸾一听,忙又把目光转向颜如,重新细细打量了一回,然后道:“果真这位是贵客了。三公子怎么一副如此不受用的清闲样子,难不成是为了争酒吃,争不着给我们脸子瞧不成?”
    颜如道:“四姐姐取笑了,我刚跳完了舞,正坐在这儿歇歇脚。”紫鸾笑道:“姐姐?三公子认我做姐姐,我几时修了这样的福,那么抬举我。只是你这做弟弟的也太不争气了,多少功夫就喊累,竟躲起来说你们的梯己话。”
    霜湄唇角微扬,话里不露机锋,道:“他哪有四姐这么大的面子,让人家不远千里万里跑到上海来跳舞,自然只有老老实实坐在这里吃吃酒。四姐兜了满脸的风头回来还派我们的不是么?”紫鸾果然脸色一白,旋即笑道:“我是个粗人,比不得妹妹你知书识礼,我不过有口无心,你可别当真。”
    霜湄也笑道:“我说着玩儿呢,哪里就当真了。姐姐是水晶心肝易碎玻璃人儿,最是宽宏大量的,我也不过是有口无心。”紫鸾轻轻摇了摇银牙,过了半晌,终于笑了,道:“正是呢。即这么着,我也不叨扰你们了。六妹妹也别老这么干坐着,好没意思。既然来了,就跳跳舞乐一乐,可小心把六爷教你的舞技给生疏了。”
    她一头说着,一头又娉娉袅袅地去招呼其他男客。霜湄脸色雪白,只觉得指尖微冷,摇摇晃晃地坐回椅子上,身上却冷一阵热一阵,仿佛害了场大病,一阵眩晕。她突然意识到颜如还在旁边。她决不能在这时叫他看出破绽,于是忙镇定下来。颜如看了她一眼,说:“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霜湄一只手撑在桌子上,却答非所问,道:“这屋里真闷。”颜如想了想,说:“你素来清门净户,这一闹自然身上不爽快。”霜湄撑起一个虚弱的笑容,道:“对不住,我去外边走走。”
    风里混着黄浦江的水汽,她在桥上独自行走,心情才稍微好了一点。黄浦江的水在下面唰唰地漱着,吐着,吐出万家灯火的璀璨。她不禁想起杜樊川古文里的一对骈句“渭流涨腻,弃脂水也”,黄浦江并非阿房宫的护城河,江里亦无脂粉,但她想无论哪里,一样的人间烟火味。
    她叹了一口气,将身子伏在栏杆上,头往下仰,任江风拨乱她的发,这个时候,耳朵里就只有风的跫音。奔放的,张扬的,自由的,等她终于抬起头的时候,她才发现风声里有人叫着她名字,声音仿佛枯荷听雨。
    霜湄余光一扫,淡淡道:“你怎么也来了?”颜如道:“我来瞧瞧你。”霜湄不看他,继续沿着桥缓步而行。她走,他就慢慢的跟在后头。他们就这样谁也不说话地走着,直到江的对岸一响起了归航的落铆声的时候,霜湄突然停了下来,转过头去,轻轻地说:“我知道,我不该应她的话,反找自己麻烦。”
    颜如也停了下来,把目光移向远处滔滔的江水,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又是何苦?何苦和四小姐这样的人一般见识。”霜湄抿紧了嘴唇,道:“她说闲话不打紧,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可是我只不明白,为什么就有人爱抓着别人的短不放,即便是死了的人,也还喜欢不时挖出来谈一谈,讲一讲。”
    颜如看向她,问:“你的舞真是六爷教的?”霜湄低低地发出一串笑声,说:“可不是他教的。我原来的娘家,世代书香,肯放我出来交际?进了徐家的门,少不得一样样改过来,断不会在这方面短了你。吓,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我为什么还要提它!”
    颜如道:“可偏有人爱嚼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四小姐分明是挑了你的痛处扎,何苦再去招她惹得自己身上不爽快?”霜湄冷笑道:“我怎么敢招她呢。可是人家夹枪带棒,难道还要我腆着脸讨她的好?”颜如把她的身子扳过来,看着她的眼睛,黑夜里只瞧见她的眼,盛了满目灯光,似乎泫然欲泣。
    他说:“她夹枪带棒,就让她夹枪带棒去。你不应倒罢了,一旦应了生出多少事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性儿,这点气都容不下。”霜湄道:“我就是小性儿,我就是要跟她计较,我就是不能让它占口舌上的便宜!”霜湄把脸略偏了一偏,甩过颜如的手,那半边的月光正好拂在她嘴角上,像是一只老虎猫的须,不安分地悸动着。
    颜如叹了口气,道:“霜湄,你是聪明人,何苦跟这聪明过不去。”霜湄截断他的话,道:“你错了,三公子。我倘若真的如你所说是个聪明人,我早不该到上海来了。我不过是个俗之又俗的人,成日算计那些分斤拨两打细算盘的小事。徐家是什么人家,在这里,你不去犯人家,人家自会来犯你。忍气吞声只会叫人登鼻子上脸,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三公子是大家出身的人,不该不明白这个道理,穷且益坚只能过瘾,富且益奸方能生存。”
    霜湄讲到突然打住了,她不敢再揣想以后的生活。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霜湄突然开始害怕起来,徐家的四年,早把她的棱角锋芒给磨平,历练出来了。这时间,要说短也并不短。她该怎样消磨这以后的岁月?找三奶奶打牌,看戏?然后渐渐地姘戏子,抽鸦片?往姨太太们的路上走?霜湄突然紧了脸,挺着胸,两只手紧紧地抠住栏杆细碎的铁皮。那倒不至于!它不是那种下流的人。她管得住自己,可是她管得住自己的命么?
    这个时候,她感觉到颜如的双臂揽住她的身,她突然心灰意懒起来,不想动,连素日里争强好胜的心也一分分地没了。颜如说得对,她太累了,累得连她自己都忘了依靠是什么感觉。颜如笼住霜湄的肩膀,黑暗中只瞧见她的双唇用力地颤抖着,眼里有隐隐的泪光。他心里哗啦啦的碎了一地,贴下脸小声答应着:“我懂得,我懂得。”
    霜湄却突然在他怀里笑起来,换了副腔调,说:“你又怎么明白呢,你办过多少事,见过多少人?”颜如道:“我虽没见过多少世面,但靠着我家的门第根基,到底可以帮到你一点。”霜湄笑得更欢了,挣脱开去,道:“别哄我了,你帮我,无非是要我离开徐家,离开上海,换一种方式生活。”
    颜如道:“换一个地方,自己立一番事业,何尝不是个办法!”霜湄道:“我说你没见过世面,果然没见过世面。我但凡是个男人,我早出去了,何苦白白在这儿任人家言三语四。只可惜我是个女人。女人自然比不得男人,男人挥挥手卷了铺盖就可以走得干干净净,女人呢?一个女人,一旦没了家,就成了断线的风筝,哪儿都靠不得。”
    颜如听了这话,突然就生起气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霜湄,凭你的本事,还愁成不了家,立不了业!”霜湄笑道:“你又来了,好像出了徐家的门就什么事都没了似的。成家立业,谈何容易。一是要有钱,二是要有人。你就是剔个头做姑子化个缘吧,化的也是尘缘——照样离不了人!我在上海无权无势,又无亲友,我找谁去?何况一个女人出来做事,旁人看着总觉得她不守本分。思想虽有了变化,但那也是名义上的。这三纲五常,改不了!”
    颜如道:“你何必如此在乎别人怎么看你?”霜湄低低地说:“我若是有你一半洒脱,如今早早的走得远远的了。你说得对,我只是为了这份争强好胜的心,咽不下这口气,所以凡事瞻前顾后。你大概以为我蠢,我只是为一个名头,只是为了一个名头……”
    颜如沉默了半晌,终于缓缓开口道:“以前读过两句诗: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觳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前一句,太哀惋,后一句,又太旷达,近乎消极,却像极了我们两人。”
    霜湄抬起眼睛,慢慢说:“苏东坡的《临江仙》。确实,像极了。”颜如道:“你可以做得更好。”霜湄苦笑道:“你总是以为我好。其实霜湄与众人无异。怕老,怕死,怕失身份,怕……什么都没有,硬要你算计我,我算计你较出个高下才肯罢休。你以为你是看到了一个工工整整的旧式女人,其实不过是我懒得动,不敢也不愿冒这个险。”
    黑暗中可以看到颜如的身形一动,今夜少了月亮,因而彼此的容色都隐没在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夜里,但霜湄知道他是在笑的,只见隐隐的,那丰润的唇际有些微弧度。颜如说:“我断不会看错。你倘若真的计较,早像四小姐那样到处招摇或干脆直接嫁个世家公子做阔太太惹人眼红了。霜湄,你骨子里的傲气,你自己许是没觉着,可旁人看得清楚,所以徐家的少奶奶们才这么嫌着你。”
    霜湄“扑哧”一声笑起来,道:“三公子,你太抬举我了。我原是个过了时的人,就怕你跟我呆久了,拘住了自己。”
    颜如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谁说旧式女人一定是过了时的。殊不知旧式女人自有旧式女人的好处。你看陈家的二小姐,早些年留了洋,如今回来满口密斯,密斯特,动辄就是Dear,Darling的,倒把本分的国文忘了个干净,只怕这会子还得回头学赵钱孙李,叫内行人听到岂不笑歪了嘴?”
    霜湄道:“这算哪门子歪理,或许你就爱欺负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绣户侯门,遇到真有本事的便吃不消了,反赖人家崇洋媚外——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也不照照镜子,自己就是扫烟囱的小黑炭,如果我是个新式女人,你是不是又该说‘旧式女人哪里比得上新式女人,天生的小家子气’。”
    颜如道:“我说的可都是真心。”霜湄僵了一僵,随即笑道:“那还真要谢谢你。”颜如道:“我知道,霜湄,你大概历练了太久了,在这世上翻滚了一身的灰,把胆子给吓细了不少,所以才这么防着人家。”霜湄道:“我不防着点,让人家占尽了便宜,倒给人家当成傻子。三公子不该拿这些不该说的寻开心。”
    颜如停住了,霜湄微微动容,她又何尝想投身到上海这种烟火气重的地方呢。霜湄想起那个在六安的家,中规中矩的中式庭院,雕梁藻井,影壁纱橱。院子里种着梨树,满树的芳馨随着风在枝丫上游移。回廊影里父亲在横斜枝柯中吹着笛,她一时文思偶滞,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前尘,就真的随着岁月的吟哦成了一场梦了。
    霜湄别过身子长叹一声,抽身往回走,颜如在后面叫她:“霜湄。”她停了停,却不回头,两人突然没了话,霜湄道:“你什么也别说了,你要说的,我早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头也不回地走了。颜如立在当地,径自发起呆来。
    霜湄回到舞厅,舞会果然散得差不多了,那倒不是因为散场的缘故,而是一大伙儿贵胄公子全撑不住,东倒西歪醉了一地。她小心翼翼地绕过众人,拣了个僻静位置坐下,不料肩膀被人重重一拍,抬起头看到大奶奶偏过脑袋正打量着自己,下意识的摸了摸脸,笑道:“大嫂看我哪里不顺眼么?”大奶奶道:“找了你半天了,闷声不响坐在这儿,害得我又要姨太太骂了一顿。”
    霜湄愣了愣,道:“可是我的罪过了,姨太太找我?”大奶奶举起酒杯拿杯子挡着脸,却隔过玻璃斜睨着霜湄,道:“不是什么紧要的,无非是三缺一,打牌,我们不好扰了七丫头兴致,想不到连你也一个影儿都没见过。”霜湄道:“我原说不来的,你们偏拉上我来,我又不惯常跳舞,就跑到外边吹了吹风。”大奶奶道:“大冷天的,别人都往屋里钻,就你往外面跑。”霜湄笑起来,这个时候,却听门外一阵喧闹声,两人齐齐抬头,只见颜如被他的胡朋狗党架进来,扳过脸,一杯杯的狠灌下去,灌得他连笑带骂地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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