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比疏花还寂寞

8 八之章


霜湄一夜无眠。第二天起床时火气就特别大,赶走了两个送早饭的听差,犹不解气。径直跑到大少爷房里敲门。过了好一会儿,大少爷出来了,披头散发的,睡眼惺忪。见了霜湄,突然变了脸,道:“六姑奶奶?”
    霜湄也不说话,兀自走进去,只见靠窗的小几上放着两只酒瓶,空空如也。被褥胡乱的抹在床上,满地都是昨日换下的旧衣,一屋子酒气。霜湄看了他一眼,大少爷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扣紧衬衫的扣子,不敢看她。
    霜湄嘴角缓缓浮起一丝笑,随意抽了张就近的椅子坐下,慢慢道:“大少爷,我又来的不巧了,搅了你的好梦!”
    大少爷脸色惨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六妹……你怎么来了……”话犹未完,已叫霜湄一口截了过去,说:“我怎么来了,我还进不得你的房么?”
    大少爷笑道:“六妹哪里的话?我可是欢迎得很,只是你看现在……”霜湄笑道:“我正要找你呢,只可惜大哥哥是个大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头两回是我没福气,不能一睹尊颜。”
    大少爷的脸色越发难看,霜湄不徐不疾,道:“我也不兜圈子了,有一个问题,要向大哥哥讨教。”大少爷连说“不敢当”,霜湄从怀里缓缓掏出一本订单,扔到地下,道:“这个,倒想请教大少爷,是怎么回事。”
    大少爷的脸再也挂不住了,一言不发,霜湄道:“大哥哥是怎么了,是不知道还是不肯帮忙?”大少爷沉默着,霜湄也不说话,定定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大少爷终是忍不住了,道:“六妹既然都知道,何必再来问我。”
    霜湄冷笑道:“我可不是审问你来的,我和大哥哥好歹一家人,大哥哥有什么难处,我自然帮忙。”大少爷咬着牙,恨声道:“帮忙?玉儿不见了,你怎么帮忙?”霜湄愣住了,错愕地看着他,大少爷冷笑道:“你不会不知道,玉儿昨日就回了总督府,今天早上行货全部放行。六妹,你说会是谁?”
    霜湄看着他,冷笑道:“难不成你还要她回来?”大少爷面如死灰,眼底闪过一丝愤恨,道:“我就知道是你,你让玉儿走了,现在又要我回去,六妹算盘打得响啊!”霜湄道:“我不知道大哥哥在说什么,玉儿什么人,走了就走了,也没什么可惜的。总督府既然肯放货,那再好不过,我也不用去跑一趟了。大哥哥反倒冲我使性子,是什么道理。你和玉官这点子事,亏我瞒着老太太,连个风头都不敢露,这可是我一辈子的把柄。倘若你几时惹恼了我,我昏了头抖露了出来,你叫老太太怎么骂你。”
    大少爷抬起头鼓着眼睛看着她,霜湄浅浅一笑,从地上捡起订单,从容走了出去,临出房门又突然转过身来道:“只是有件事我得说明,玉儿走了我不知道,是谁让他回去的我也不知道,大哥哥弄明白之前可先别赤口白牙地咒起人来,免得伤了一家子和气。”
    大少爷僵在那儿,抖着嘴唇,想说又说不出来,只得怔怔地看着霜湄款步出了房间,他一下子瘫软在椅子上,把脑袋埋在衣领里,手掌捏成拳,止不住地在椅子里发抖。
    霜湄回去就敲颜如的门,颜如开了门,见了她微微有些吃惊,霜湄劈头就是一句:“你送走了玉官?”颜如一时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才说:“大少爷跟你说了什么?”霜湄道:“你这样做,会让大少爷恨我一辈子。”
    颜如笑笑,道:“不这么做,就别想发货。霜湄,这一回你要怎么谢我?”霜湄冷笑道:“你要我怎么谢你?”颜如道:“你该明白我要你做什么。”霜湄想了想,抬头看到颜如唇角有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突然道:“你什么也别想了,我早告诉过你,那是没可能的。”
    颜如道:“我只不信。我能想的事,为什么就做不来?”霜湄道:“我说呢,你会惦念起我们家的事来,原来是给我下套。你帮忙,货是发了,却丢下大少爷这么个烂摊子让我收拾。三公子这忙,倒是越帮越忙,好像我眼里没见过好儿似的。”
    颜如正待发话,不想房门突然从外面撞开,大少爷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笑道:“好啊,我正思量谁这么大胆从我手中抢人,想不到是个内贼!”两人同时回头,大少爷大声说道:“六姑奶奶借着三公子的手,这活计果然做得干净漂亮!”
    霜湄皱了皱眉,面上却波澜不兴,淡淡道:“徐家的家务事,大哥哥有什么气往我身上撒,犯不着拉扯上旁人。”大少爷冷笑道:“你就这样护着他,你捏着我和玉儿的事,就不知道我也捏着你们的事。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你们那档子事,瞒神弄鬼的,我可都知道。”
    霜湄脸色一紧,颜如接口道:“大少爷先别忙着管我们的事,也该想想法子怎么瞒过你们老太太。”大少爷道:“三公子说过要帮忙,为什么事到临头出尔反尔。”颜如笑道:“大少爷可冤枉我了,我从来答应帮忙,而且帮的是六姑奶奶的忙。”霜湄和大少爷同时白了脸。大少爷道:“三公子当真以为我不敢么?可别让我说出好的来了!”
    霜湄坐下身,这时反倒笑了,道:“大哥哥只管去说,说给新闻记者听去。这不花钱的宣传,我乐得塌个便宜!俗语说家丑不可外扬,且不说是真是假,单是说出去,不光丢了我的脸,也丢了大哥哥的脸。”大少爷果然顿住了,满口的话全噎在了那儿,一声不吭一阵风跑了出去,霜湄回过头,看了看颜如。颜如也正望着他,两人目光交接,不知对方眼底是惋惜还是无奈。
    颜如说:“对不起。”霜湄叹了口气,道:“我要回去了。”颜如拉住她的手,道:“这就走?”霜湄抽出手来,道:“我不能让老太太等得太久。”颜如道:“那就等大少爷回去了,你再回去。”霜湄挑起眉毛,问:“为什么?”
    颜如眼里突然精光一现,笑道:“等人都走光了,再没有人打搅我们。”霜湄啐了一声,颜如道:“香港可有许多你不知道的地方,我请客。”霜湄道:“我稀罕你的钱?”颜如摸了摸下巴,笑道:“别这么扫兴了。难道你就不想好好看一看?”
    余下来的日子恍如神仙洞府。颜如每天带着她四处转,什么都玩到了。电影,广东戏,赌场,罗格士打饭店,青鸟咖啡馆,印度绸缎庄,九龙的四川菜……闲下来的时候,他们便在维多利亚港上散步,边晒着太阳,边听闻着海上呜咽的风。
    香港是热带的气候,就是在冬天,那阳光也可以暖得叫人成日家情思睡昏昏。每当这时,两人就很少说话,只是并排站着,像在享受各自隔离的空间,眼角里却带着点对方的衣服和移动着的脚。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气,这单纯而可爱的印象就是他们耳边的风,呜呜的,叫得可怜。霜湄不知怎的,很喜欢这种感觉,一点点小动作,有点像唱京戏,非常罗曼蒂克。
    颜如问过她一次:“为什么不打算在香港住下来?”霜湄吃惊的看了他一眼,颜如道:“你该为自己活着。”霜湄垂下头去,沉默着,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张了张嘴就没了声音。话到嘴边又成了声长叹,颜如也跟着叹息一声,两人都没有说话。心照不宣。
    霜湄说:“我不想过担惊受怕的日子。”颜如马上道:“你在徐家就活得坦坦荡荡?”霜湄作色,道:“这是什么话?”颜如笑道:“也许你是对的,一个女人孤身一人有多难。我总是以自己的方式思考你的人生,我想帮你,却忘记了我们是不同的两个人。”霜湄听后有些怅然,她突然觉得此番回去,也许此生便不可能再脱离那个是非之地了。上海就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她心底,麻麻的,有钝感。
    霜湄突然开始留恋这个城市,无来由的恐慌,仿佛放飞了片刻的鸟又被硬生生关在笼子里,不禁坐立不安起来。到了临行之日,颜如到码头送她,她提了行李微微眯着眼看着身后烟云流动,那广告牌刺痛她的双眼。颜如紧紧攥住她的手,她僵着身子,一动不动。目光失去焦距,脑中不知想着什么。颜如说:“保重。”
    她点点头,回身向船舱里走,走了没几步,又回过头去。颜如在岸上大声说:“我会过几天再回去。”她像是被突然刺了一下,醒过神来,匆匆撇过脸。颜如还在大声说着什么,她却再也听不到了。一味看着满眼碧酽酽的海。她突然有种冲动,跑回岸上,永远不再回去。颜如的脸现在已成了茫茫的一个点,她看不清,眼泪就这样刷刷地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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