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桃花开

35 紫凫篇1


我叫做紫凫,现在小仙们都爱称呼我为紫凫娘娘。我年轻的时候有“天界第一仙子”的美誉,当然那只是年轻的时候。八千多年前,我嫁给了地藏神君,自那以后就一直幽居在地下,掌管着冥界的细微琐碎。我以为我的生活将一直这样下去,可是不日前的天魔一战损失了很多的神将,他们的亡灵在幽冥河畔久久地徘徊,不愿进入轮回隧道。我的夫君——地藏神君没有办法,不得不动身上天庭向天帝禀报。夫君觉得我长期待在地府,肯定很怀念天界,遂决定带着我同往。我本是不愿的,但又不忍心辜负了他的好意,只能勉强为之。对于我这个夫君,我一直是心存愧疚的。我们虽然一直相敬如宾,但他心里是清楚的,我并不爱他,至少不像他爱我这般爱他。但是八千多年的相守,又有什么是化不开的呢?
    哎,怕只怕又要遇到那个人了吧!
    那个人坐在善政殿最上首那张精雕细琢的椅子上。地府的神君难得上天庭,因此天界持了很重的礼节,处处张灯结彩。看着这副光景,谁能知道就在不久之前,这里还笼罩在一片凄凄切切之中?
    天帝为我们准备了宴饮与歌舞,我们在天帝的下首坐着,那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我的夫君聊着,他一直没有看过我,一眼都没有!心底暗暗自嘲:事到如今,你还在期待什么?你已不是昨日的你,他也不是昔年的他了。
    仙娥们的舞跳得很好,珠缨炫转星宿摇,花鬘斗薮龙蛇动,美得让人惊艳。但是我知道,那位被她们围绕着弹筝的女子才是这场歌舞的灵魂所在。仙娥们迷得让人眼花缭乱的舞步不过是依着那女子的琴弦自然而起,弦停了,舞步便也就失了章法。
    瞧我这乌鸦嘴,刚这么想着,那女子居然真的“不负我望”地弹错了一个调调,舞蹈一瞬间停下,众仙婢倏地一起跪下,请求天帝降罪。
    那个人不计较地笑了笑,道:“扰了神君的兴致,真是尔等的罪过,都下去吧。”然后又抱歉地对我们笑了笑,这该算是他今日第一次正眼地看我。
    我的心揪了一下,只那一瞥,胸中便泛起了滚滚的波涛。那个人,怎么苍老成了那个样子,才八千年而已啊。犹记得当年,他一把羽扇,一架瑶筝,喜悦的时候奏筝而唱,那是何等的恣意洒脱?如今,他被禁锢在那高高的位子上,失去了自由。
    刚刚那位弹筝的女子应声退下,在她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还是年轻好啊,敢爱敢恨,可以为了一件事,一个人而把自己忘掉。不对,年轻其实也不好,少年的不谙世事常常会轻易地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我第一次遇到那个人的时候,也是像她那般年岁。
    那个时候,他位卑职低,无权无势,只把一把瑶筝玩得享福盛名。我的父亲是掌管稼穑的神明,这在天界是个至关重要的司职,借了父亲的光,我得以在天庭的任何一处四处走动,甚至于有一次我还混入了奏乐的仙娥之中,刚好,我奏的便是筝。
    众仙家都陶醉在美妙的音乐之中,他们陶醉着,下意识地用玉箸敲击着酒杯,跟着音乐唱和,只有他,摆出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架势,无视着我们这般女乐。我心中不满,手上的力道重了些,将筝上的一根弦划破,发出了“兹拉”一阵聒噪之声。他的双眉紧紧地蹙了起来,快步向我走来,他的手按在弦上,用法术将弦修正,对我说:“你要当心,中间的这根弦最容易断!”他的声音很好听,让我忘记了对他的不满。
    就那么一根弦,开始了我们的故事!
    他是个像风一样喜欢漂泊的人,我每次以讨教技艺为由去找他,总是找不到他人。他的住处很偏僻,植满了高高的油桐,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留下斑驳的影子,也将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我没有办法,就在他家的门口,静静地等待着。星星还没全部隐没的时候我就来了,太阳升到高高的中空的时候,我还在。我拿捏着手中的瑶筝,自言自语道:“太阳下山你再不回来,我就走了。”渐渐地,日光西沉,晚霞迎空,他没有丝毫回来过的迹象。我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往外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心想:“再等等吧,兴许待会他就回了。”等啊等,月亮出来了,星星出来了,月亮回家了,星星也回家了,他还是没有回家!
    再后来,事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开始经常回家了,他会在屋里沏一杯茶等我了,他会在屋外远远地向着我来的方向张望了,他会在与我在一起的时光欢喜地唱起歌来了……
    我的变化没有逃出父亲的眼睛,我不知道是不是父亲找他说了什么,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消沉了不少。父亲说:“你是我的女儿,他配不上你!”我歇斯底里地朝父亲叫喊:“门阀品第就这么重要吗?”父亲沉默了好久,道:“我的孩子,父亲确实不喜欢他,那个孩子是风,你抓不住的!孩子,你说门阀品第不重要,那是因为你太年轻。无论在天,人还是魔界,只有立于权势与力量的周围,才不会收获倾轧。若你不是我的女儿,你扰乱了天帝的饮宴,那是要下天牢的!青桐他在天界树敌太多,难保不会殃及到你这条池鱼身上。”“我不要听!”说完这句,我夺门而去。
    我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青桐了,什么叫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比任何人都有深刻的体会。我用洁白的月光在高高的山脉上写他的名字:青桐;我用跳动的琴弦在流淌的溪水中写他的名字:青桐;我用花开的脚步在密密的山岗上写他的名字:青桐;我用身体里沸腾的血液在我的灵魂里写他的名字:青桐。
    他不见我,他莫名地不见我了!
    蹲在白婀池旁,俯视水面,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灰头土脸的女子,真不敢相信这么个不修边幅的女子竟然是我。池子里开了很多的莲花,红红地灼了人的眼,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让人心旷神怡。我在池畔坐了下来,双脚踏入池水中,将我凌乱的头发解开,用梳子梳理。一直以来,白婀池就是我的镜子,我喜欢在这里打理头发,仙家们都知道我这个习惯,他们说,就是因为我,才让白婀池这个原本在天界默默无闻的小池一时间名声大噪。我心不在焉地打理着头发,脑中展开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年老的嬷嬷手持大红的梳子为我梳着头发,一边梳一边慈爱地念叨,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然后为我盖上喜帕,牵着我走到青桐的身旁,从此相伴一生。
    “嘭”的一声,梳子从我手中滑落,我的梦醒了,我总觉得这预示着什么。回想起我与青桐第一次的相识,也是因为一根断弦,断弦,怕不是什么吉兆!
    “紫凫啊,你怎么这么不当心!”一个浑厚的男音传入了我的耳中,他没有称呼我为仙子,而是很自然的叫唤我的名字,仿佛他本该如此一样。
    “卿为何人?”我问。
    “我是司冥界的地藏神君。你可以叫我沐炀。”
    “不敢不敢。”我连忙摇手。在天界,只有非常熟络的人之间才会互相称呼名字,我当然不认为我和这位沐炀会有什么交集。
    “没有关系。”
    他轻轻地取了我的一缕头发,用梳子梳理着,梳完了一缕,换了一缕,然后是再一缕……金色的夕阳照亮了白婀池中的他的倒影,那专注地神情炫目极了。
    “仙君……”我躲闪了几下,与他拉开了长长的距离。
    “真是唐突了。”他笑了笑,转身离开。
    我飞上了天界最高的山脉,站在山顶,冷风迎面吹来,我顺着风向大声呼喊:“青——桐”
    回答我的只是风声。
    不日后,身穿墨绿色长袍的仙人为我带来了青桐的消息,那是青桐手书的一封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你我本是一场误会,仙子休要再做纠缠!
    我只觉得我的世界天昏地暗,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我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待在白婀池旁,一遍又一遍地奏着瑶筝,路过的仙人无一不对我投以同情的一瞥。紫凫仙子不喜于天界一末职小仙,成了那年最轰动的一件事。
    “你要当心,中间这根弦最容易断。”看着手里的断弦,忆起以前他对我讲过的话。罢了罢了,就当我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也许父亲说的不错,青桐真的和我不配。可是,青桐啊青桐,你也该给我个理由不是吗,难道往日的情分都是你装出来的吗?
    我消沉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陪伴我最多的就是那位地府的神君。我总是在白婀池旁遇到他,我对着水面梳理头发,一梳会梳很久,他也就陪着我坐很久,间或说点趣事与我一笑。
    “紫凫,你可知你犯下了怎样的错误?”他问。
    “什么?”
    “那一日,我在冥界的川流中望见了你美丽的倒影,我的眼睛中便再也看不见道路山川。”
    “神君真会说笑。”
    “呵呵,这都被你瞧出来了!”他站起身来,望着满池的莲花,问:“喜欢这些莲花吗?”
    “喜欢,红得很耀眼。”
    “说道耀眼,没有一种花能比得上我们地府的曼珠沙华。它们沿着忘川河,开成了一条华丽的红色地毯,或许你会喜欢。”
    “那花太绝望了,我不喜欢。”
    “绝望,何尝不孕育新的希望?为什么要守着过去,不选择一个新生呢?”
    “你在期待什么?”我问。
    “我希望有一天能和你一起看曼珠沙华。”
    我不是傻子,我当然明白他话中的深意,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真的是怕了,于是在他面前落荒而逃。
    走着走着,居然双腿自然而然地来到了青桐的住所。屋前的油桐不知被谁连根拔起,东倒西歪地横陈着,没有了往日的耀武扬威。这里以前只是冷僻,如今又多了一份颓然。他,居然在家!屋内没有点上烛火,黑黑的,满屋子的酒味,他已经醉得人事不省,却还是不断在口中念叨着:“紫凫啊紫凫,你这个骗子,你是个大骗子……”
    我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他,我只是无声地流泪。拿起桌角的一件长衫,为他披上,最后一次好好地打量了一下他,再见了青桐,再见了……
    我不再喜欢天界,尽管这里有我喜欢的流云,有我推崇的精致细腻,有我热爱的一切的一切,可是得不到一人之心,这些于我有何意?一想到这里或多或少地洋溢着他的气息,我连呼吸都是痛的。我一直很好奇,他口口声声说的我骗了他,到底所为何事。可是少年的心性,不愿意屈尊降贵地求根溯源。一个声音一直在耳边怂恿着我:离开这里吧,离开吧,天大地大,何愁没有个容身之所?
    白婀池的莲花映着红日,红得别开生面!
    有人说过,没有什么花能比曼珠沙华更加耀眼。它们是血色的精灵,开放着自己的寂寞和悲伤,也绽放着它们的希望与热烈。它们是曼曼黑暗中的使者,指引着人们抛弃过去,走向新生;它们是浩渺时光中的流砂,随着时间流淌,却不会随着它们流逝,它们就是永恒!
    不出意外地,我又在白婀池畔看到了地藏神君。
    我开门见山地道:“带我去地府,我想看曼珠沙华了。”
    他没有我意料之中的喜悦,他只是问我:“紫凫,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你将来会对我好吗?”
    “会。”
    “那就带我走吧,远离光明,永远地滞留在黑暗里。”
    “你不会后悔?”
    “我怎么会后悔?”
    不久,天界就传出了我与地藏神君成婚的消息,父亲很高兴,他说我眼光不错,找到了个好归宿。很多仙人向我祝贺,我礼貌性地朝他们笑笑。
    沐炀接我走的那天,我听到了久违的瑶筝的声响,沉郁顿挫,与喜气洋洋地送嫁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不经意地一瞥,看到那人一袭白衣迎风招展,衣服下面瘦削的身子更见嶙峋。我忽然后悔了,我朝他飞身而去,可是他的人影一晃就这么凭空不见了,仿佛刚刚的所见真的是一场幻觉。
    我终于嫁给了神君,我们一起去了地府。他爱我,我敬他,倒也算是相敬如宾!
    青桐他不弹筝了;
    青桐在天界的仙法会上夺魁了;
    青桐他居然结党营私,形成了自己的派系了;
    青桐公然挑战天帝的权威,当着众仙的面说陛下在御座上坐的太久,该歇歇了;
    ……
    青铜他坐上天帝的御座了;
    青铜他除尽了白婀池的莲花,下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了;
    ……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一直以收集关于他的消息为乐趣,我知道他变了,不再是以前的那个青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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