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连阴了五日,这天总算霁云初开,阳光明媚,思筠在捕云阁里绣不成绣,又不想练习自己的法术,更懒得试尝着召唤自己背上的双翅,于是一个人在池畔边踽踽而行。
放眼看去,已值初秋的池里,荷花凋尽,断叶残梗,自有一番凄凉惆怅之意,只觉得岁月倥偬,命运不测。
记得两个多月前,还在荷华的芙渠园里的荷池之上练习着纫蝶成裳舞,哪知两个多月后,却身在京师培淮的将军府里,看着这满眼的折枝萎叶晾着凄清。
已没有了荷华,没有了对她关怀备至的师弟竹猗,就连芸娘假仁假意的关切欠奉,有的只是他冷冷的表情与转过身去的背影。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将军,这事非同小可,可是从你提议至付储行动,只有短短的两个月时间,的确太匆忙了些,虽然还能配备下来,可是不能再向后延缓了吗?再多争取一点时间,毕竟对我们是大大有利啊,再说登基之日也半年之后的事。”
所有的声音均停了片刻,似乎在等待着琥烈的回答,听得琥烈的声音坚决异常:“我不想再等了,我就是以前一直犹豫不决,以至拖沓到现在,甚至,以我现在的兵力也不是办不到,早做晚做都得做,再者,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越拖到后面,其实对我们越是不利。”
“我支持将军的观点!大丈夫做事,定当风风火火,将军既然已经决定,我们定当鼎力支持他!”
“对!”一个干枯黯哑的声道也跟着附合:“其实将军早该这样做的。将军就是宅心仁厚,思前顾后,否则早该在一年前就完成我的这个心愿了。”
思筠躲在木箱里越听越是凛然,似乎琥烈要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心里隐约有了个念头,只是不敢往那个方向想。
“我看选妃之日就是最佳时机!”一个柔婉似极了女声的男音道。
“选妃之日?半月后的选妃之日?”那苍老的声音似乎极为犹豫。
那干枯黯哑的声音道:“我也认为选妃之日极好,半个月,足够我们布控兵力了,还有宫内的接应也有充分的时间为我们安排。介时从各地送来的秀女都坐上骡车进入王宫,因为是秀女,也不会盘查太严,只是要将选送官打好招呼才是。”
“这次谁是选送官?”琥烈问。
“不知道……还说不定,寿栩还没有具体的人选,不过……我会说服他用我们的人!”那柔婉似极了女声的男音回答。
听到这里,思筠全身一颤,刚才隐约在心里闪过的念头轰然爆开——是的,果然是如她所想,琥烈要逼宫了!他要进军这新朝的权利最巅峰了!
思筠心怦怦乱跳。想不到阴差阳错,她竟然听到了如此的机密!
“我这里有王宫的地图,是当所建造王宫巨匠的后裔献给我的,十分可信,我们便可利用这张地图,将我们的兵力分插到每一个骨节点上!选妃之时,他一定会出现在天坛前,对万中挑一的女子进行最后的筛拣,楼幕,在这里……安排十营弓箭手,还有在暗渠之下,也要伏有……三队步军,我的琥字卫队可安插在临天殿周围……”
那苍老的声音又道:“将军,你说选妃那天他会去天坛筛拣秀女,可那是前朝的做法,如果他改了主意想玩点新花样,不在天坛筛拣,去玲珑宫,又或是秀蕊院,那我们在这头安排的兵力不就……”
思筠只觉得一阵气闷。毕竟在密闭的木箱中呆得太久,闷得浑身浮起微汗,不禁想透口气,想想琥烈和他那帮党人在屏风之后,应该看不到她藏身的木箱才是,于是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反过手肘去轻轻顶开木箱盖,慢慢用力之下,那木箱盖打开一丝缝隙,透出冷洌清新的空气。她不上得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着,心里又暗自叫苦。
她本就不喜欢权利争斗,不喜欢策略谋计,可现在却要呆在这气闷至极的木箱里被迫听他们的秘议,也不知道他们要谈论到什么程度,自己还要被困在这木箱里多久。
她小心地缓缓将木箱盖子放下,就在刚刚阖上箱盖之时,因为嗅了太多的旧书的纸尘,她忽然鼻中一痒,再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所有议论的声音都停止了!
思筠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盼着屏风那头的他们没有听到,又或是只以为是什么小动物的响动,过了好一会,寂寞到到她都觉得是否自己的听觉出错,议论声又响起,她提起的心总算又放回胸口,还好,应该算过去了吧?
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长长吁了口气。
骤地,木箱盖突然被打开,光亮直闭进她刚刚适应了黑暗的眸底,刺得着眸子生疼,目不能视,只觉得自己的咽头阴凉,不知是什么兵刃已架在她的咽喉之上!
她倒吸了口冷气,却只能看到那片光亮中的一个黑影,她正要开口,忽听得那黑影惊诧地低呼:“是你?!”
那熟悉至极的声音传入耳鼓,虽然还是不能看清眼前,她已放心下来。
杂乱的脚步声急急向这头赶来,琥烈将兵刃收回,轻轻将木箱盖重新盖上。
“将军,怎样了?!”那苍老的声音焦灼地问。
“……没事,只是……丫环们养的一只猫而已。”他的脚步声向他们的汇合,又道:“走吧,我们再将刚才说的事情细化,务必在今天谈妥。”
所有的脚步声又转向屏风那头,然后是此起彼伏的谈论声,可是那些谈论声却再也钻不进她的耳鼓,她已心乱如麻。
他明知自己躲在木箱里的,明知自己能够听到所有他们的谈话的,可是他竟然可以若无其事的继续商谈下去!甚至不避讳所有的商谈内容!
要知道,他们商谈的,可是谋朝之凶,篡位之险啊!他竟然不避讳!
难道……他已将她当成了自己人?
她的头开始疼痛。她不知道他的心中如何将自己定位。有时觉得,她与他已是心心相印,默契投缘,可有时,他又形同陌路,拒自己于千里之外。她弄不清与他的关系,对他那丝丝缕缕焚香而起的情,也剪不断,理还乱。
琥烈,好可恨的琥烈!破天荒的她恨起他来。
恨他的温文雅致,恨他的洞房合欢,恨他的无情薄幸!
他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有晴还无晴?
心底的那恨意顶得思筠心头烦乱,又开始觉得木箱里气闷至极,屏风那头的商议似乎一时半会还不会罢息,如果要等得他们散去再出来,要等到什么时候?她已觉得腰酸背痛得难以忍受。
琥烈那双泛着冷意的双瞳又泛在她的眼前。
就因为我与寿栩有了合体之欢,你便这样对我吗!这句她在唇边迂回了百遍的话语,在对面他泛着冷意的双眸前,她无法吐得出口。心里一阵气苦。
我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致要受这般心灵上的折磨?思筠的心一阵紧似一阵,一阵疼似一阵,眼眶渐渐盈了泪水,竟要落下来。
她咬咬牙,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
我什么也没有错!错是在你罢了!错是在你的心!凭什么我就要在这里自艾自怨?独自垂泪?
她忽然一把掀开木箱盖子,盖子翻落轰然敲在木箱背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听得外面巨大的声响,屏风之内所有人愕然,琥烈第一个奔出内间,接着他那群或苍老或钢硬的或妖异的党人也尾随着出来挤在外间,瞪着快要掉下来的眼珠,不可置信地看着思筠施施然从木箱里站起来,优雅地提起裙角,绽着倾国倾城的笑扫视了众人一眼,又施施然出了房门。
在最后一眼回望众人时,琥烈铁青的脸色,让思筠有一种复仇后的快意。至于他要准备什么说词解释她从木箱中出来的那一场景,就不在她绞尽脑汁的范围内了……
自那这次木箱事件之后,她已经五日不见他的踪影了,或许他在忙于自己的夺权大计无瑕理会她,又或是刻意的避开她。
时间每过一天,她对他的失望就增加了一分,也本就没有报着多大的希望。她努力使自己淡然处之,但却越来越无法淡定。
天一连阴了五日,这天总算霁云初开,阳光明媚,思筠在捕云阁里绣不成绣,又不想练习自己的法术,更懒得试尝着召唤自己背上的双翅,于是一个人在池畔边踽踽而行。放眼看去,已值初秋的池里,荷花凋尽,断叶残梗,自有一番凄凉惆怅之意,只觉得岁月倥偬,命运不测。记得两个多月前,还在荷华的芙渠园里的荷池之上练习着纫蝶成裳舞,哪知两个多月后,却身在京师培淮的将军府里,看着这满眼的折枝萎叶晾着凄清。已没有了荷华,没有了对她关怀备至的师弟竹猗,就连芸娘假仁假意的关切欠奉,有的只是他冷冷的表情与转过身去的背影。
前世是为了梓瑜而拼命学舞,今世虽然没再因为某人学舞,但遇见了他之后,竟有了念头只想为他“纫蝶成裳”,可现在学会了纫蝶成裳又有什么用,只怕在楝州的那场荷华抚琴相伴的舞,会成了此生之绝。
此后,此舞怕也无用武之地了……
这念头一起,心里隐痛,眼眶酸涩,渐渐的便浮起了水雾,她努力吸着气不让泪水再涌出,透过泪水的迷蒙,忽见那池畔有一只飘浮的小舟。
她心头微讶,顺着池畔走过去张望,只见那小舟一头隐在荷的残梗中,一头露出来,随着波浪荡起一圈圈同心圆的涟漪,这舟,多半是莲蓬可摘时丫环仆人划进池水里采莲所用的吧?不知怎么,忽然就有了一种冲动。
她小心地伏着登上小舟,抓起小舟上的木浆慢慢把小舟划到池水中央,荷的残枝败叶便浮在她的脚下。
如果在楝州那次表演算是“舞”的绽放,那么这次,就让“舞”凋落谢幕吧。就算自己的心,绽放了一次,而今,又要接近凋落的谢幕了……
荷华在莲上绝美的身姿又在脑中浮现,耳畔似乎又传来荷华的抚琴声与曼声而唱——
苛骨白头,
伤春凭眉皱。
舞罢初卸梦蝶妆,
一任轻身瘦。
去休,去休,
人海任沉浮。
琴弦只断离人丝,
空负苍烟暮照,
邀了残月,再依寒楼……
她舞动着自己的广袖,舞动着自己至深至纯的心,舞动着自己前世与今生也未能断止的情,把这所有的悲哀都凝在眉头,掬在掌心,化为心灵之舞。
这次没有乐音相伴,也没有惊艳的蝶包可打开散成漫天的蝶影,也没有喝采之人,只是一个人孤独的寂舞,仅在这一叶孤舟之上,舞着一腔忧伤。
有天,有水,有荷,有舞……
就连那荷尖飞翔的金色飞虫,也轻轻息在断梗的最上端,忘了飞翔……
陡地,异变突起!
思筠舞着,却忘了将自己的双翅召唤出,又忘了自己并没有在平台之上,她的舞,仅仅在一叶孤舟之上,而那叶孤舟还在池中央不住地飘荡。
几个翻转,她的纤足已转踏上舟舷!所有的重心移到舟的左侧,整个舟左右侧斜晃动。她心头一惊,从舞的迷醉中乍然醒来,向小舟内移了一步,可是,一切都太迟了!
小舟终于承受不了这样的侧重,剧烈地晃动着,她被那晃动带得向一侧翻下。
“啊!”她惊叫一声,想再踏上小舟舟舷借力平衡,可是却无法做到,扑向一侧的身体救无可救,突然便栽进池水之中。
冰冷的水瞬间没过了头顶,她没有做好准备,突然便被呛一口,只是她并不心惊。她是会水的,在前世,她便识了水性,这要不了她的命,于是她便不动。
她不想动,只是想在这冰冷的池水里呆上那么一小会会,让自己能清醒一些……
“有人落水啦!有人落水啦!”一个厨娘正要去街上买点盐巴,惊见了这一幕,吓得扯开嗓子大叫。她这一叫,仿佛是池中舟下的涟漪一圈圈扩散。
一时间,整个将军府仿佛突然便有了生气,突然便被惊炸开似的,许许多多的丫环仆人急向这头奔来,总管于应生也听到了,奔近了,唯见池水断叶残梗的中央浮着的小舟,以及小舟一侧巨大的涟漪,他也慌了神,大声叫道:“有人落了吗?快!快救人!谁识水性?!快下水救人去!”
另一头奔来一个年轻烧火工,闻言回应到:“我会水!”一边说着一边脱下自己的衣服纵身跳入池水,向思筠这头游来。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水中的情形。那烧火工果然水性极佳,快速游到思筠的落水处翻身向水下探去,待看到水下思筠模糊的身影,忙憋起一口气去拉思筠的手臂。
思筠猛地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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