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谭

第29章


  翠翘娘子见风敛月有些伤感,便说道:“先前已经按照旧例赏了她家人十五两银子。倘若大小姐觉得不妥,再添些也使得。”
  风敛月想了想,道:“规矩是不能搅乱的,赏银不必再添了,免得让人说我们家厚此薄彼。等下捡三斗白米,一匹棉布,一包绒线,再加几件衣裳送过去,又实惠又不落人闲话。当年石禄也陪着我听过董先生授课的,也算得上董先生的半个学生,便让他私下里跑一趟罢,只说是石禄送的也就成了——可曾找到合适的替补人选?”
  翠翘娘子答道:“还没有影儿呢。识文断字的人本来就不甚多,其中年轻气盛的多半嫌弃工钱少了,一门心思只想着应考中举去;年纪大的我们又觉得人家精神不济。所以一直定不下来。”
  “那就再找罢。”风敛月沉吟道,“后日便是端午节,商夫人既然还未离开霍州,我便给她下个帖子邀她来家里吃顿酒罢,再叫流云细雨楼的陆无眠和袁无韵过来作陪——唉,可惜董先生已经过世了,写帖子的事儿就得另外找人帮忙了。”
  
  端午那夜,琼浆娘子早吩咐过厨房准备饭肴,除了应景儿的黄黍裹红枣蒸熟的粽子和菖蒲酒之外,还有按商夫人口味做的油炸烧骨、水晶膀蹄,以及风敛月爱吃的木樨鲤鱼鲊和鲜荸荠等等。正在忙碌间,门上的家丁来报商夫人的小轿已经停在门口。众人都有些诧异:“怎么流云细雨楼的两位倌人迟迟未至,商夫人倒是先到了。”
  风敛月忙整衣出门笑脸相迎,命侍女先送上细巧果点泡上香茶,两人坐在席边闲聊。商夫人一面嗑着瓜子儿一面说道:“偌大一个家,四五个钱庄铺子,都教姑娘一肩担着,忙里忙外东奔西走的,真是辛苦。”
  风敛月叹道:“敛月年幼丧母,父亲又早早过世,再没有长辈弟妹帮忙分担,也只有趁着年轻有精神,一个人当成两个人用了。”
  商夫人摇头道:“虽说年轻时不怕多吃些苦,但姑娘毕竟有没有三头六臂,瞧你这辛劳半年下来,竟然清减得我都差不多认不出来了。”
  风敛月瞧了瞧自己的手——那葱管般的手指上已经重新留起了一寸长的指甲,用金凤仙花汁子涂染过,其红如醉,只是手心里的几个薄薄的小茧子还未消掉。她浅浅笑道:“多谢夫人关心。其实只消好好休养半年几个月的,也就能恢复过来。”
  商夫人笑道:“这话可就差了。姑娘一个人理家,哪里有空闲心思静养呢?倒不如找个可心的伴儿分担分担,才是正理。”
  风敛月听她话中有话,所以只是淡淡微笑,不作答复。商夫人见状便索性挑明了正题:
  “你我本是旧识。姑娘性情为人,我素来最是熟知喜爱不过的。小儿跟姑娘年貌相当,彼此都尚未婚配,姑娘若不嫌弃,且嫁到洛阳去做我家媳妇如何?”
  风敛月曾听翠翘娘子说过此事,闻言也不觉得意外。商家是洛阳富户,若真要结成这门亲事,倒还要算是风敛月有些高攀了。倘若是在她出海之前商夫人就来跟她提及此事,风敛月十有八九是会欣然答应的。
  若不因为她遇到了齐苏木——风敛月每当想起这三个字,胸口还是会隐隐绞痛。见过那人之前,心无挂碍,或者可以说是无欲则刚,徐岚卿也好,秦将离楚决明也罢,只不过是她举步跋涉而过的河流,流水淙淙,却不曾留下半点痕迹;遇上他之后,却不能再浑浑噩噩,这一回是静默的火,慢慢蔓延烧燎上来,烧心噬骨,摆脱不掉,扑灭不了。或许唯有等到心被烧成寂寂的死灰,火焰自行熄灭,她才能够愿意将就——可是在此之前,做不到。
  “夫人这般垂爱,倒是敛月的荣幸了。只是年幼时曾有个和尚说过,我命中不宜早婚,所以恐怕不能接受夫人的美意呢。”
  这话便是委婉的拒绝了。商夫人不禁皱眉,还要再说,已经有侍女将流云细雨楼的两位倌人引了过来,一位自然是陆无眠,另一位却不是袁无韵。风敛月有些不快也觉得有点诧异,但看那位新倌人也是仪表不凡口齿伶俐,便不多问。
  宾主尽兴之后风敛月照例让那位倌人随着商夫人离去,自己唤陆无眠到自己屋里,取出一个匣子打开道:“你藏在酒坛子里的那些首饰我已经全部拿到这里来了,这些明珠玉钗金锞子翡翠扳指的,约摸可以换得五十两银子,加上上一次的十五两,如今一共是六十五两银子。上次你告诉我柳知府两位侧夫的讯息做成了一笔生意,我便给你添五两银子凑个整数罢。”
  可陆无眠闻言却殊无喜色,风敛月不由得诧异起来,仔细一瞧,见他双眉微蹙,眼圈竟似有些发肿,像是曾哭过的样子,便询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陆无眠本来心情怏怏,哪里禁得起她一问,虽然极力按捺,眼中又似有水雾浮起,颤声说道:“其实并不干姑娘的事……无韵死了。”
-->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货币,请按一两银子=300元人民币的公式计算。 
                  此身似飘萍
  2、此身似飘萍
  
  原来飞鹰堡少堡主谢敏敏昨夜留宿流云细雨楼,点了袁无韵作陪。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谢敏敏嫌弃袁无韵伺候不好并随手拿起酒坛子砸了过去,她是学武之人,又喝得酩酊大醉下手不知轻重,酒坛子正正砸中袁无韵的太阳穴,这位流云细雨楼的当红倌人便当场丧命。
  倒了一棵大摇钱树,流云细雨楼的老板周茶墨自然十分恼怒,但毕竟惹不起谢敏敏这个江湖客——若是飞鹰堡的人天天上门踢场子,她的生意自然就做不成了,于是在忍气吞声地收下了飞鹰堡送来的三百两银子之后,周茶墨便也不能再吭气。而流云细雨楼里的其他倌人,不论是曾与袁无韵交好过的还是交恶过的,闻说此事都未免有兔死狐悲之感。尤其是陆无眠,起初谢敏敏本来是要点他作陪的,只是他恰好去柳知府家那边去拜访甄家的两位双生子,周茶墨便让袁无韵去服侍谢敏敏,是以陆无眠侥幸得以逃过一劫。
  风敛月听陆无眠说完,回想起先前袁无韵的音容笑貌、歌声绕梁,也不由得深深叹惋。随即却见到陆无眠身子一动,竟向她跪了下来,她吓了一跳,一边扶他起身一面急忙忙地问道:“无眠你快起来——这是在做什么?!”
  “无眠知道这是强姑娘所难,可事到如今,也只有姑娘一人有这个本事和心肠来帮我——这青楼营生,我是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虽然还未凑够我的赎身价钱,但还是厚着面皮恳求姑娘先将我赎出来,欠下的款子,我下半辈子做牛做马也会偿还。先前听说过,姑娘家的钱庄正缺一位文书,无眠的笔下功夫倒还过得去,让我来替补这个缺,工钱就算是还欠着姑娘的债,可成?”
  风敛月见他说得恳切,也动了恻隐之心,刚把他扶起来正要说话,忽然外面有侍女禀报说灵州徐府送了书信过来,风敛月面色微微一变,出去拆了信,回来时神色萧索,翠眉深锁,只淡淡对他说道:“我有急事得赶去灵州一趟,你的事情等我回头再说罢。”
  陆无眠以为她不肯帮忙,满心绝望:“姑娘——”
  “别担心,我的确是不能不去,等回头一定会处理你的事情的。你帮过我的好几次忙,而我自己也——”风敛月顿了一顿,自嘲地一笑,笑容里似有几分凄然,“我自己也是有苦难言。”
  她说这些的话陆无眠半懂半不懂,只是睁大了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她樱唇翕动:“几百两银子的赎身钱,我倒是出得起;文书的活儿你也足以胜任。可是,无眠你必须想清楚了——我家店铺钱庄的伙计都是包吃包住,逢年过节的打赏一套衣裳,几个掌柜的一个月也就是一两八钱到二两银子的份例,已经是最高的待遇;文书是一两五钱。日日粗茶淡饭的,进项不多,活儿又繁琐,你能否受得住?”
  “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日好呢?”陆无眠缓缓说道,“何况在流云细雨楼里的风光,其实危若累卵。无眠若能得离开这火坑,已是三生有幸,岂能再嫌弃姑娘给的这条生路呢?”
  “好,我知道你的心意了,可是还要等我从灵州回来才能办啊。”他的这番话让风敛月也不禁微微动容,便柔声宽慰道,“你且安心回去候着,再耐心等等十天半个月的我就回来的。”
  既已得到她的保证,陆无眠也只得点头答应,自行回流云细雨楼去。
  
  风敛月次日便匆匆忙忙地出发。抵达灵州,进得徐府,却被徐府的家人拦在瑞和堂外面,道:“姑娘且在外头先等上一阵子,老爷眼下正在忙碌着呢。”
  风敛月听他虽说得客客气气,但神色却大异于往日,心知自己女扮男装出海一事的确是惹怒了徐岚卿,于是神色不变地答应一声,停在了通向瑞和堂的那道拱门之外。五月的阳光已经有些热烫了,没有任何遮掩地站在太阳底下一会儿,身上便有薄薄的汗意沁出来。风敛月伸手理了一下鬓边一缕微湿的散发,举步正欲到一棵的树荫下避一避,哪知道才一转身,便有一股水流泼来,她来不及回避,衣裳被水打湿了一大块。那边徐云帆手里还拎着一个空的杯子,张口结舌地瞪着她,大概是没料到她正好转身撞见他在搞恶作剧,只愣了一下,转身便跑了。
  幸好不是热茶——风敛月自我安慰地想,只得忍气吞声地把被打湿的衣服拧了拧,好让它早点晾干。
  其实徐云帆没必要跑的,他是徐岚卿的爱子,她又能把他给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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