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谭

第35章


  这话让两位官差听到了,脸上情不自禁露出喜色来。风敛月趁热打铁,给他们两人一人塞了一块银子,笑道:“两位官爷一路辛劳,里面请——我和这位犯人曾是旧识,还请两位官爷让我和她说几句话儿,可成?官爷放心,小女子是这霍州城里本分的人家,绝不会耽误二位的差事的。”
  那酒馆的老板也出来作证说这位姑娘就是霍州城的商人。两位差役捏了捏银子,也就默许了。石禄和酒馆老板引着他们走进去吃喝,酒馆门口就只剩下风敛月、陆无眠和那犯人三个人。那犯人抬起头来,虽然容色憔悴面上脏污,但还是可以看得出是一位五官清秀的佳人,一双清泠泠的水杏眼在风敛月身上打了几转,只问道:“你是谁?”声音沙哑,大概是因为受了风寒着凉的缘故,带着点鼻音。
  风敛月敛衽道:“我就是这霍州风府的风敛月,时隔多年,王陶大人恐怕都记不得了。”
  “噢。”王陶这才恍然大悟,“我离了霍州已经五、六年了——那时你还是个瘦瘦小小的黄毛丫头,如今女大十八变,又是穿金戴银的,好半天都没认出来。”
  风敛月微微躬身,道:“王大人昔日的恩情,敛月没齿难忘。”
  王陶悠悠道:“如今我顶着‘受贿渎职、草菅人命’的罪名被撤职流放,‘大人’二字莫要提起,你只消叫我的名字就行了。”
  风敛月叹了口气,转头对陆无眠说道:“无眠,刚才赏给你的那件棉袄,你先给我可成?等到家里我再给你一件新的——再帮我去酒馆里要些酒菜拿过来。”
  陆无眠答应着,去而复返。风敛月接过陆无眠手中的棉袄给王陶披上,道:“虽是男子的棉袄不甚合身,但恩人也能抵抵寒意,好过一点。”
  王陶并不客气,先喝下一大口温酒暖暖肚子,这才动手抓了一个馒头,一面吃一面笑道:“多谢你了,否则我又要饿一个晚上。”
  风敛月见她双手被枷锁住不方便进食,便拿起筷子要替她夹肉,可那肉上油津津的往下滴,风敛月怕又弄脏王陶身上衣裳,只得搁下了。陆无眠忙道:“让我来吧。”他用筷子将馒头分成两半,将肉块夹在两半馒头里,这样王陶便可以用手抓着馒头吃,又吃到肉块又不会弄脏。风敛月便站在一边说道:“当初恩人秉公执法的涌泉之恩,如今敛月只能这般点水以报,实在惭愧。”
  “其实我也没有偏袒你什么——你父亲沉湎酒色,早被淘空了身子,又服了过量春-药,纵-欲过度而自找死路。”王陶淡淡笑道,“我当时身为仵作,做到的只是如实公布验尸结果而已。”
  “但是当时戴蝉衣想买通您诬陷我下毒弑父。倘若是遇上一个昧心枉法、黑白颠倒的仵作,我只怕早就含冤而死了。”风敛月叹道,“当初恩人得到提拔离开霍州后便再无音讯了,我只以为再无机会见面,没料到还是会在霍州重逢。”
  王陶苦涩一笑,道:“其实这世上黑白颠倒的事情多得很,昧心枉法的官吏也多得很。对了,那个戴蝉衣,你后来怎么处置她?”
  风敛月低头又看见她脚上一双破烂的草鞋,露出的脚趾上已经裂开了一个血口子,便让伙计去速速买一双厚袜子和一双棉布鞋来给她更换上。“那戴蝉衣虽说可恶,但若是要送她去牢里,却大损我家声名,甚至连生意也要被拖累。所以我把她赶出家门,不许她带走任何财物,也不知道她下落如何。”
  王陶闻言皱了皱眉,叮嘱道:“或许是我多事。但怎么说你也得要当心一点,戴蝉衣那般狠毒的妇人,若是得势了,只怕还要来找你麻烦的。”
  
  那两个差役吃饱喝足又要带上王陶赶路,风敛月又给他们两块银子婉言恳求他们多善待王陶一些,目送着那三个人的身影被风雪淹没了,这才上车继续赶路回家。她回到家中又有一堆事情要忙,便打发陆无眠先去他被从流云细雨楼里赎身出来时住过一晚的那间屋子去歇息。不一会儿有两个侍女过来,一个端着几盘小菜和一小壶酒,一个拿来一件新棉袄,道:“大小姐吩咐,你吃过饭再自己去书房找她,她有事儿要差遣你。不必着急,吃饱了再过去。”陆无眠忙起身道了谢,吃过了酒菜,便起身前往,待到书房门口停下来整理了一下衣冠,这才推门而入。
  天色已经黑下来,书房里点起了灯,风敛月正对着几张拜帖愁眉苦脸,陆无眠过去行礼道:“姑娘可曾吃过晚饭了么?”
  “早吃过了——我家就我一个,不用像别人那般张罗一大桌子的山珍海味来才叫做吃过年的饭。来来来,”风敛月向他招了招手,“我读过的书不多,写字又难看,要回复这些文绉绉的拜帖实在是拿不出手,还是让你来写罢。那边还有已经裁好的红纸,也让你帮我写几幅对联,明儿一大早就能贴在门上。”一面说一面让出了位子,到旁边另一张桌上拿着账本核对起账目来。
  陆无眠答应了,便走到书桌前看拜帖。一时间书房里只有算珠被拨弄的噼啪声和毛笔尖滑过纸面的沙沙声。过了好一阵,外面传来鞭炮声,家家户户正在吃年夜饭,放鞭炮,十分热闹喧哗。
  风敛月算账算得头昏脑胀,又嫌鞭炮声太吵,索性丢下算盘走过来看陆无眠写字。陆无眠已经写完给拜帖的回复,准备写对联,便问风敛月道:“该写什么呢?‘绿竹别其三分景,红梅正报万家春’还是‘五湖四海皆□,万水千山尽得辉’?”
  风敛月摇头道:“好是固然好的,可这两个都有些过于文雅了,我们商人之家可担当不起。若让那些自命清高的书生文士瞧见,只怕要讥嘲我呢。宁可要白话一点俗套一点的,才不失本分。”
  陆无眠只得又沉吟片刻,再开口问道:“‘门迎春夏秋冬福,户纳东南西北财’——可成?”
  风敛月想了想道:“还行,你写罢。”
  此时外面传来鞭炮声阵阵,震耳欲聋,要对话只能挨近了大声说才能被听见。她身上一阵淡淡的衣香,丝丝缕缕地向陆无眠飘散过来,似桂如兰。陆无眠只觉身上微微燥热起来,握着笔杆的手指不为人知地颤了一颤。
  “怎么不写呢?”风敛月见他迟迟不动笔,有些诧异。
  陆无眠低头回答道:“外面太吵了,写也写不好。”
  “噢。”风敛月简短地应了一声,把搁在旁边的雪帽和鹤氅穿上,“那你随我出来。”
  
  陆无眠便放下毛笔跟随她去厨房取了一个空的青瓷阔口小瓮和木勺。风敛月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顶藤笠和斗篷让他穿戴上,两人也不打伞,冒着铺天盖地的飞雪走到花园里。那些各色奇花异木都已经掉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丫上挂着蓬松的雪片,处处皎白晶莹,恍若琼林玉树一般。唤陆无眠捧着青瓷瓮放在枝丫下方接着,风敛月拿着木勺将雪小心翼翼地刮下来落入瓮口里。待到收集完一瓮的雪,外面鞭炮声也停歇了,二人这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去。风敛月把青瓷瓮的盖子盖上,交给侍女让她拿去送给翠翘娘子,笑道:“虽然外面不再放鞭炮,手也冻僵了,我打不得算盘你也写不成字,先用我这个小手炉焐一焐,再继续忙罢。”
  她解了外套,只穿着家常衣服,也没有施胭脂粉黛,比半年前刚从淼州回来的时候丰润了不少,脸颊上莹润光洁,刚才在外面被北风冻了回来又被炉火一暖,红扑扑的,像饱含着甜美汁液的鲜果,引得人想要咬上一口。陆无眠深深呼吸着带有她身上衣香的空气,心中有隐约的冲动叫嚣着,想要把这近在咫尺的芳香温软揉入怀里,只是被理智牢牢地压制住,不敢造次。
  或许他自己已经是半年多没有碰过女子了,才会有这般异样的心思罢。悚然一惊,为了转移开注意力,陆无眠便没话找话:“姑娘喜欢用雪水烹茶?”
  风敛月朝掌心里呵了口气,摇头道:“不是,我很怕冷的,受不得雪水的寒气,收集这些雪水只是给翠翘用的,她容易上火。”
  这个话题到此停住,沉默片刻,陆无眠又想起了在街上遇到的王陶以及她对风敛月的叮嘱来。
  “姑娘,你和王陶谈话时候提到的那位戴蝉衣,是不是你先前所说的你父亲的宠妾?”
  “就是她了。”风敛月一面把双手贴在手炉壁边取暖一面回答,“她仗着父亲的宠爱,对我十分恶毒。后来父亲一命呜呼,我斥责她害了父亲,戴蝉衣却反咬一口说我对父亲下毒。王陶当时是霍州府的仵作,被派过来验尸调停,戴蝉衣向她行贿,被王陶给拒绝了,最后断定父亲是因为服用春-药纵-欲过度而死的。我便把戴蝉衣赶了出去,而王陶也得到提拔调到外地去了。唉,王陶秉性正直,我十分感激,没料到今日重逢,她竟已沦为阶下囚。其中只怕大有蹊跷,可我一介商人,不甚知晓那些官府的门门道道,也只能为她做到这么多了。”
  “王陶叮嘱说要多加小心,姑娘是否也该派人去打听一下那位戴蝉衣的下落?”
  “这个案子证据确凿,她翻不了案来的。”风敛月漫不经心地回答,“何况她只是一个卖笑谋生的浅薄女人,又能掀起多少风浪。”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陆无眠本是以“卖笑谋生”的青楼中人,现在虽然离开流云细雨楼,仍是免不了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所以在这方面颇有些敏感和自卑;明知道风敛月只是在说戴蝉衣,仍是觉得十分难堪,低着头默默不语。而风敛月话音方落便瞥见陆无眠的面色有些怪异,略一思忖,也有些懊悔自己刚才口无遮拦误伤了陆无眠的自尊,但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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