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谭

第51章


此时她布店里生意也不甚红火了,风敛月又看那些流民在市集上席地而坐露天而宿的实在可怜,索性命伙计从布店的库房里挑拣出许多旧布匹来,裁成一块块地拿去送给那些流民,每一户人家发三块,可做地毯、被盖和遮荫之用。
  风敛月的所作所为,已经比霍州其他坐视不管的富户巨商要好得许多。但幼年时亲身体验过蝗灾之害的陆无眠却知道仅仅这样还是不够的,私下里劝说她道:“家里的粮食充足,你若肯施舍一些去送给他们,那是更大的功德。”
  风敛月叹道:“别人家都在卖粮,我去送粮,只怕会被他们给恨死。”现在卖粮的都是霍州城里有头有脸有钱有门路的人家,要是得罪他们,未免要影响自家生意。
  “敛月,你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别人给恨死,但那些流民没有饭吃的话当真会死。”
  他难得的一句重话让在他面前任性惯了的风敛月微微一怔,抬眼瞪向他,八分的难以置信加两分的不快;而一向温柔和顺的陆无眠,也在坦然回视着先前从未顶撞过的她,毫不退缩。
  最后,风敛月轻轻叹了口气:“也罢。就在能保证自己的份上多做一点好事吧。无眠,是带壳的谷物能保存得久还是已经退壳的谷物保存得久。”
  “当然是带壳的谷物。”陆无眠忍俊不禁,“敛月,你知道粮食是从哪里来的吗?”
  “知道,是从麻袋里来的,要不就是从仓库里来的——”风敛月半是嗔半是笑地瞪了他一眼,“你当我傻子啊?连粮食是田地里种的庄稼产出来的也不知道。那等一下我跟琼浆去看看仓库里的粮食,把一些退壳的米和粟豆拿去集市给那些流民罢。”
  他们正在说话,忽然有侍女匆匆来报,说灵州的徐家那边捎来了一封紧急信件,送信人口称必需亲自交到风敛月手上才能回去交差。
  风敛月十分讶异,忖道:“如今我不欠他们家钱,也不欠他们家人情,怎么徐叔叔好端端地要突然写信给我?还弄得这般郑重其事,是生意上的事情,还是……私事?”
  一旁陆无眠觉察风敛月拿到那封信时候的脸色有异,便识趣地以“带着信使去领赏赐”为名走开了。看见左右无人,风敛月这才拆开信件,原来是徐岚卿亲笔所写。
  信中说道,从长安那边来了一队人,为首的乃是钦差秦南星,奉旨下来巡视指导对灾民的赈济工作,目前身在灵州。此人官居三品上的黄门侍郎,乃是天子近臣,极受宠信重用的。大概是因他少年得志的缘故,行事过于张狂,竟逼迫富户巨商捐钱舍物,把灵州折腾了个天翻地覆,怨声沸腾,而他下一步就是要到霍州来。徐岚卿担心风敛月年轻不晓事正正撞在这位钦差的刀口上,所以写信来告诫她一声,末了还特地交待说,这位钦差肯定又要来霍州搜刮一番的,无论多么肉痛,也得要乖乖配合响应,否则他还会有更恶劣的手段来整人,与其吃到苦头后再将钱含泪奉上,还不如一开始就识相地破财免灾。
  风敛月心里有些好奇,能让徐岚卿说得这么严重,究竟是怎样的人物。她把信拿到厨房处亲自用火烧掉了,然后又叫人帮她去喊陆无眠过来,吩咐他当日马上携重礼去拜见柳刺史的两位侧夫,看看能不能打探到一点口风——毕竟,这两位侧夫的娘家乃是霍州城的首富甄百万家,这位胆大妄为的钦差要真来霍州敲富人商贾的竹杠的话,头一份就要收甄家的。
  陆无眠依言而去,回来后屏退众人才告诉风敛月:“柳刺史要她的侧夫转告甄百万,钦差恐怕要头一个拿甄家做法子,请甄家人莫要太心疼钱了,对方要什么就得爽快给什么,免得媳妇面上也不好看;此外,这阵子家里人行事万万不可张扬,务必要俭省低调,免生变故。”
  “柳刺史也这么叮嘱,看来,这次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了。”风敛月闻言失笑,“明明知道来了之后我要大大破财,可是也不由得好奇,真想见识一下他们究竟是怎样一伙人呢。”
  
  [以下为9月22日更新,因为明天我们宿舍断网,所以提前写了发]
  
  徐家几个孩子里,徐云帆最为受宠,既是因为徐云帆的容貌和聪慧在一众子女间最为出众,也是因为他生母的心计手腕。灵州最好的酒楼得意楼,每日售有限量的归芪香酥乌骨鸡汤,恰是徐岚卿喜爱的菜色之一,于是他的二姨太不时地吩咐徐云帆亲自带着小厮去排号买一份回来孝敬徐岚卿。徐云帆每次过去,都不要先前做好的,而是在楼上找一个雅座包厢休息等候,他的小厮则去得意楼的厨房里看着厨师现场做好,才上来叫徐云帆一同回去。
  徐云帆自个儿在包厢里闷坐的时候,听到隔壁包间里进来一群人,一面等着上菜一面说笑。他枯坐无聊,索性侧耳倾听起那一边传来的交谈声来:
  “那个讨债鬼钦差和他的狗腿已经走了,阿弥陀佛,谢天谢地。”
  “走了?真的走了?”
  “废话!刚才我在路上看到咱们灵州的首富徐岚卿啦!前几天看他,脸色发青神情凝重,今日却是满面春风喜气洋洋的,要不是那帮家伙走了,他能高兴成这样吗?”
  “也是啊,现在酒楼茶楼几乎家家都爆满了,我看大家都是这些天装穷给憋的!”
  “啊呀,你们听,我好像听见鞭炮声了。”
  “真的是鞭炮声唉!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吗?有人娶亲还是上梁大吉啊?”
  “哈哈哈哈,这你还猜不出来?放爆竹,送瘟神啊!”
  “瘟——神?!哦哦哦哦,我知道了。那个钦差这些天可把我们折腾得够呛。又要捐钱,又要舍粮,还要派车马人手去把米送进珺州去。哎哟哟,真是扰民啊!”
  “是啊,这帮人为了钱简直跟绑匪似的,把咱们灵州有名的富户都叫去吃酒席,我大伯就在其中。据他说,从早上闹到晚上,只给野菜汤喝,又苦又臭的,谁能咽得下啊!最后只好答应捐银子,才被放回家来。实在是闹得太不像话了,他们也太有恃无恐了,不怕被参上一本吗?”
  “参上一本?没用!那个钦差手里拿的可是尚方天子剑,不听调遣者,格杀勿论!再说啊,这个钦差可是正三品的黄门侍郎,天子近臣,深得圣眷,谁敢轻易得罪他!”
  “听说他还不到三十岁,居然就做到这么高的官,咱们灵州的刺史大人年过半百了也才正四品下。他怎么升迁得那么快?莫非是有了不得的家世?或者是哪一科的状元、榜眼抑或探花?”
  “咳,说来也奇怪了,我听我爹说,此人既无显赫家世也不曾考过科举,陛下昔年微服出巡时遇上他,十分赏识,便赐了同进士出身,又大加重用,极其倚重信赖。和他年龄相仿的进士,有哪一个能像他这般身居高位的?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这一句话犹如一滴水掉进了热油锅里。众人带着艳羡、嫉妒、厌恶的心情开始东扯西拉着说起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来的有关这位钦差的掌故,在“转述”的基础上又根据自己的口味加以春秋手笔:据说,这位钦差每日睡前要用三月三采的桃花阴干后研成的粉末调和鸡血敷于面上,早晨洗去,从而令面颊光润鲜妍;据说,这位钦差睡的是皇帝赏赐的玉枕玉席,乃是用上好的蓝田玉制成,十分珍贵;据说,这位钦差吃鸡只吃鸡冠,吃猪只吃猪舌,简简单单一顿饭就要宰上十只鸡五口猪……据说,这位钦差还有龙阳之好。
  前面他们絮絮叨叨扯了一堆,徐云帆只当听免费评书。待到这“龙阳之好”四字一入耳,他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想起先前在《战国策》上看到的魏王与龙阳君故事,立刻就会意过来。
  “龙阳之好?”不知是哪一个冒失的家伙也来了劲,声音一下子抬高了八度,“他跟谁搞这一手?你们有谁知道呢?”
  居然没有人接腔,那边的包间里冷场了好一阵,才又有人笑道:“哎,管他龙阳不龙阳,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这伙刺头儿已经去霍州了,他们再怎么折腾,也不关我们的事……”
  “去霍州?”徐云帆双眉微蹙,风敛月的影子在他脑中一晃而过。的确如隔壁包厢的人刚才所说,这个钦差及其手下不是什么善茬,像父亲这样的人物,这几日回家都是脾气暴躁面色难看,可见在他们那里吃了不少亏。风府虽不如徐家豪富,但也是霍州城里排得上数的大户,等钦差去到霍州后肯定也要找她的麻烦……想到这里,徐云帆坐不住了,起身离开包厢就往外走。酒楼的伙计认得他,忙陪笑道:“云帆公子,您要的菜还没有做好呢。”
  徐云帆无意久留,只道:“你帮我转告我的小厮让他留下来等着,厨房做完以后自行拿回去。我有些急事得要先走一步。”
  他匆忙返回家中书房,他的书童和一个小丫环正趁着主子不在家在书房里拉手亲嘴儿,猛地见他掀帘子进来,两人吓得心胆俱裂,抖衣而颤。徐云帆心中有事,根本没注意到他们在做什么,只命书童给他铺纸磨墨,然后把他们两个都赶了出去。右手提起狼毫饱蘸黑墨,开始给风敛月写信,叮嘱她切切要小心。
  爹爹……应该会写信过去的吧……
  一个念头闪过,他手中的笔不由得停了下来。
  她说爹爹爱的只是她的娘亲,她说此事决无虚假,他也愿意相信真相就是如此。可是,心里还是不免会有星星点点的疙瘩。
  就在他出神的时候,一滴墨汁从笔尖滴落下来,染在了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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