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谭

第96章


万幸中的不幸,撑犁王结罗在怀恨撤军之前,还将自己带来的一座攻车送给了鸠善。
  “先前我花重金从西域购得两座攻车,前方装有巨木尖铁,极重极尖,摧城如破土。只是极其沉重又易损坏,其中一座在攻破洛阳城时毁坏,另一座便赠与元帅罢。”星光之下,结罗脸上的微笑清冷如水,“千里迢迢运送不易。至于别人,我就算一把火烧了也不会让这攻车落在他手里的。”
  接受了那座攻车,鸠善如获至宝。但这玩艺的确如结罗所说过于娇贵了,经不起山路颠簸,车轮等要紧部件损坏了好几个。鸠善命军中工匠好生维修,以备早日派上用场。
  “元帅!”鸠善正在沉吟,忽见一位亲卫气急败坏地走进营帐中,“工匠里有个奸细企图毁掉攻车,幸好被逮住了。您看要不要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光光一个砍头实在是太过便宜他了。”鸠善冷冷一笑,慢条斯理地起身,“左右无事,我现在就过去处置这个吃了豹子胆的混帐。”
  
  重复成习惯,习惯成自然。
  先前只是平头百姓、此番初上战场的年轻男女战士们张弓或持刃的手不再颤抖,目光不再动摇,就像一向好洁的风敛月终于对自己身上手上沾到的污血熟视无睹一样。
  由于人员有限,战斗人员中的轻伤者亦是需要留守原地,等待风敛月等人趁着战斗间歇上来疗伤送食水。除了警卫,困倦者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打盹,铁甲不离身。
  风敛月这几日来不曾睡得一个安稳觉,潋滟明眸里也隐隐犯起了血丝。她一路行来,忽然瞅见一个歪在城墙角熟睡的战士十分眼熟,看了好一阵才辨认出来,忙过去摇着他的肩膀轻声唤道:“云帆!云帆!”
  徐云帆睁开黑白分明的眼睛,脸脏兮兮的几乎看不出原本韶秀清俊的模样,胳膊上胡乱缠着布条,十分狼狈。
  “敛月……”少年脸上流露出极欣慰的笑,抬起手来轻轻扯住她的袖子。心疼他的憔悴,风敛月的声音不由自主变得极温柔:
  “乖乖的别乱动,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她小心揭开他手臂上染血的布条,长长的一条破口,大概是长刀所伤,幸好并不深。用淡盐水稍稍清洗了一下伤处,涂抹上金疮药,再用干净的纱布缠裹起来。她目不转睛地忙完这一切,转头一瞧,徐云帆又已经沉沉睡去,唇角似乎噙着一丝笑容,也不知道是否做着什么好梦。他的手依然紧紧握着她的袖子,风敛月不忍心惊醒他,所以不能大力拽扯回来,左顾右盼一番,只好忍着心疼操起剪纱布的剪子飞快地将袖子剪下一角来,方才得以脱身去处理其他伤员。
  
  鸠善军中的工匠,大都是先前攻破各个城镇时俘虏的大唐工匠。那位试图破坏攻车的工匠正是其中的一员,在鸠善到来之前,他已经被当众严刑拷打过,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此刻正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浇在伤口处的盐水掺着血浸湿了身下的土地。
  “喀,喀,喀。”
  鸠善百无聊赖地屈指轻叩着腰上的刀鞘,一副兴味索然的表情。他略一挥手,亲卫立刻凑近过来,毕恭毕敬地听令,然后毕恭毕敬地从命。
  很快,地上被挖掘出了一个坑,亲卫将那个血肉模糊的工匠扔了下去,又把刚才挖出来的土块填了回去。先前还不知生死的血人忽然像是回光返照一般,拼命地挣扎起来,口中荷荷而呼,却依然还是被土埋没了双腿,腰腹,胸部,颈项,乃至头颅,只有一只青紫的手还露在地面上,徒劳地抓动着。
  所有的工匠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仿佛被当众活埋的是自己。无法排出、梗在身体里的那一口浊气在膨胀发酵着,浑身的血液都变成了滚烫的毒水,在脉管里沸腾奔流。胸腔里的肺泡和心脏在巨大的折磨下不住发出痛苦的哀鸣,直到完全崩溃。那唯一露出泥土之外的手的动作也随之越来越剧烈,然后又越来越微弱,直至停止。
  “看清楚没有?图谋不轨的,就是这个下场。”鸠善欣赏着那群俘虏死灰般的面色,心满意足地微笑,“先前我待你们已经十分礼遇了,一直都是好吃好喝的养着。给我好好干,修好这座攻车,我必然不会亏待你们的。”
  
  预定的撤退时间是在六月二十日。
  趁着战斗间歇,风敛月顶着正午的大日头,一步三摇晃地双手拎着一大筐的窝头上得关墙来,发给那些疲倦饥饿已极的战士们。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落入她的视线,她“咦”了一声,愕然道:“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大步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抓起一个窝头就吃,淡然道:“我当然在这里。倒是你,怎么还不走?”
  “我等下就走。但是你,你的伤……”风敛月凝视着眼前披甲持戈身姿挺拔的男子,神色担忧。她忘记不了那日他惨白如纸的面色与甲衣之下滴落的血,再怎么样,他也和她一样只是血肉之躯。
  “不碍事。”他面上神色波澜不兴,“送完了吃的你就快走,这上面危险。”
  不远处的一个女战士闻声回过头来,美丽而英气的脸庞略显疲惫之色,正是林慧容,她满不在乎用手背擦了一下额上的汗水,关切地提醒道:“是啊,这里危险,敛月妹妹你该是第二批撤退的吧?集结时间就要到了,莫要再在这里久留。”
  按照林慧容先前的安排,队伍分为四批先后撤退,第一批是伤员,由庞大海带队,轻伤者搬运或搀扶重伤者,一并先行离开;第二批是风敛月等后勤人员,由裴茕带领;第三批是一部分战斗人员,由越重楼指挥;所有马匹则留下给剩余的负责断后的战斗人员,林慧容亦在其中之列。待到深夜时,将先前备好的稻草人留在关墙上伪装仍有士兵把守,趁着夜色掩护火速撤退。
  风敛月“嗯”了一声,正要离开,忽然听见林慧容叫一声:“大家小心!”没等她反应过来,秦将离猛地一推她的肩膀,推得她一个踉跄,扑倒在关墙的拐角处,额头嗑撞在冷硬的青石上,痛得眼泪几乎掉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一枚羽箭从她鬓边嗖的一声掠过。是匈奴人射来的冷箭!
  “躲在那里,小心点!”他沉声吩咐道。
  “他-妈-的,这群阴魂不散的龟儿子,又要来了!”蓼蓝骂骂咧咧。这些训练有素的战士自不会像风敛月那样需要他人帮忙,眼见势头不对,都飞快地藏身于掩体之后,一面避开冷箭一面抓起弓箭开始还击。
  风敛月蜷缩在墙角里一动也不敢动,心紧紧地揪成一团。真是悔不当初,要知道会遇上匈奴人进攻,她刚才就不会逗留这片刻工夫了。乱箭射来的呲呲破空声让她又是害怕又是着急,抬眼看看日头,第二批撤退的人员应该差不多要出发了,再不回去就赶不及了,怎么办?
  
  “这群匈奴人叫嚣得厉害,却不见他们当真攻过来,只怕是有些蹊跷。”将搭在弓弦上的羽箭搁回箭筒里,秦将离微微蹙着眉大声说道,“咱们的箭支毕竟有限,先不忙跟他们对耗,毕竟距离太远,容易失了准头。”
  听他这般说破,众人也觉得奇怪,纷纷停手,静观其变。蓼蓝恨道:“秦兄说的是。轩辕关里原本储备的箭支被陈玉魄他们带走了三分之一,剩余的加上先前缴获回收的,数目也不算大。这几天杀来杀去,又用掉了十之八九,最后这点箭,大伙儿还是省着用罢!”
  既然暂时不用射箭,关墙上的战士们绷紧的神经也稍微放松了一些,于是便忍不住咒骂起来:
  “这群□的匈奴人还真是阴险狡诈!”
  “想耗完了我们的箭,方便他们冲杀过来。哼,还真不能小看!”
  “美得他们呢!他们只管大手大脚,等一到时间老子就撤了,再射个天女散花也顶个屁用!”
  秦将离却是闭了口不作声,冷眼观察着敌阵动向,过了一阵沉吟着说道:“将军,你觉不觉得辽军那边有些不对头?若是只为消耗咱们的箭支掩护冲锋,他们就应该在这个时候就攻上来了。可我怎么看不到他们的阵脚有啥变动?”
  蓼蓝笑道:“天知道鸠善那个老狐狸是怎么想的,也许他还不相信咱们的箭支已经用完?或者只是正面佯攻吸引咱们的注意,另派奇兵攀爬绝壁过来偷袭?不过这不太可能,轩辕关若是能这样轻易征服,也不会号称绝关天险了。”
  “他不相信咱们的箭支已经用完,也没必要这样乱射一气。败家子也不该是这么当的。不论怎么看,总觉得形势有些不对头。”林慧容抬眼瞧了瞧日头,“已经快要到申时,咱们的第三批人也差不多该走了,该撤的先撤吧,依着越校尉的脾气,可不会为了找不见几个掉队而让大伙儿干等的。”她所说的“越校尉”乃是官居从六品上振威校尉的越重楼,林慧容驻守石道村旧部的首脑,颇得众人敬畏。
  “可这漫天飞箭的……要不再等一等?”有人犹豫。蓼蓝笑骂道:“好小子,你难道是匈奴人肚子里的蛔虫?等一等?没准一下还会出什么妖蛾子呢!身上不是穿着盔甲还拿着盾牌护着要害吗?趁着匈奴人还没攻过来早早地滚下去!再等他们靠近了箭一射一个准你就后悔莫及了!”那些人听了也觉有理,便从掩体处矮着身子猫着腰用最快的速度挪到关墙边沿,跳了下去,再奔向约定的集合地点。
  秦将离猛一回头,突然瞧见风敛月依然蜷缩在墙角里,心中一凛,低声喝道:“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