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谭

第100章


二人复又骑上马背,破风一溜小跑着绕着被火舌吞噬的登封县城前行。晃动的火光映着被摧毁的城镇残骸,也映着她和他相互依偎的身影,死之悲戚,生之欣慰,截然不同的两种情绪交织在心里,似乎什么都在想,似乎什么也不曾在想。秦将离的手指轻触着她被烘烤得滚烫的脸,擦拭去其上的水迹。他默默贴近过来,在她颊上落下轻轻一吻。风敛月嫣然一笑,明明知道四野无人,竟无由来地有点羞惭害臊,略略侧过脸去避开他的手,眼睛也不自然地四下乱瞟。
  “不要看。”他的手蓦然挡在了她眼前。风敛月一震,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拉开去。然后她看到了让她后悔莫及的情景——
  一口被打翻的大锅,烧过的柴堆,凌乱的人的骸骨,以及十几二十颗人头。
  
  明明已经离开登封很远很远,风敛月依然忍不住一阵阵地反胃,她狼狈地跪坐在草地上不住干呕着,额上冷汗淋漓。刚才,尽管只是匆匆一瞥,她还是发现了有几个人头看着非常眼熟。
  秦将离紧紧搂着她,手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脊背。“我大致看了一下,死者里有五个女子和两个男子是先前认识的,其他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应该都是来不及撤走的老弱病残。这几个可能因为走散或者掉队,才不幸落入了匈奴人的手里。”他并不擅长哄慰安抚,只能试图把她的注意力引开:“我估计凤凰将军他们应该已经移师襄城了,咱们得快些赶上去追上她们才好。”
  “……这群匈奴人,简直是魔鬼1风敛月半天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
  “他们这样做,倒不全是因为残忍。看来是已经有些粮草紧缺了。估计是在登封掠夺不到多少粮食,所以才会这样。”相较于她,秦将离倒是要冷静许多,他淡淡解释道,“辽军的下一步必是要大举进攻襄城,希望凤凰将军已经劝说襄城守军百姓将粮草尽数转移走。”
  风敛月默然不语,尽管以前也曾听过说书的颂扬某名将杀爱妻烹幼子作将士之食的“义举”,但真正看到“人食人”的场景,还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
  
  那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一个男子裸-身相拥,颠-鸾-倒-凤,极尽欢愉。正在畅快迷醉间,却突然出现无数白色灵幡落下来把自己盖住,她张口欲呼却发不出声,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不能动弹,被层层叠叠的白色覆盖,掩埋。
  而刚才紧紧抱着她的男子却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座石像。蓦然,他手上多了一只火把,火焰燃烧跳动,明灭的火光照在他英俊的脸上,赫然是秦将离。他望着被灵幡埋没的她,紧抿着嘴唇,面上神色似茫然又似痛苦,似眷恋又似不舍。良久良久,他扔下了手中的火把,火把点燃了灵幡,火焰熊熊燃烧起来,很快灼烧到她身上——风敛月惊呼一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抬手一摸额头,满是细细密密的冷汗。
  “怎么了?”身边被惊醒的男子抬手轻轻抚在她肩头,出声询问,“哪里不舒服?”
  她本能地按着他的手,只觉得身体潮热嗓眼干渴,仿佛当真是被火炙烤过一般。
  “敛月?”得不到她的回应,秦将离微微蹙眉,把脸凑近过来仔细观察,“不舒服了?”
  “……没有什么。”风敛月有些惊魂未定地喘息着,“只是做了个噩梦。”
  “别怕,我在呢。”他坐起身来,轻轻把她搂在怀里,“是我不好,不该让你看到的,都忘了罢……我们已经避开了匈奴人,暂时应该不会撞到他们的。”
  “不是。”风敛月无意识地伸手揪着他的衣襟,“我梦见我被杀了……好像,还是你杀了我……”
  秦将离一怔,随即失笑:“我杀了你?我为什么要杀你?”
  “不知道。”她茫茫然地摇了摇头。近在咫尺的满脸温柔关切的男子,与睡梦中的人影重合,风敛月颤抖了一下——幸好,只是做梦。
  “敛月,”秦将离的脸贴着她的面颊,耐心地安抚她,如同哄慰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别自己吓自己了,梦都是相反的。”说到这里,他忍俊不禁:“就算是真的,我怎么舍得。”
  他的怀抱温煦如水暖春江,他的目光柔和似月染千山。方才的梦魇与隐隐约约的不祥预感烟消云散,风敛月偎依在他的胸前,心跳慢慢平静,眼睛里却无端地漫延起湿润的水汽——她赶紧闭上眼,没有让这莫名其妙的泪水流下来。
  深邃幽蓝的夜空似穹庐般笼盖四野,星月交辉,如此宁谧静美。她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声与周遭的唧唧虫鸣。恍惚间想起,所谓的鸳鸯交颈,大概也不过如此罢。
  
  风尘仆仆的两人终于在兵荒马乱的襄城遇到林慧容。轩辕、函谷、潼关三关乃是从洛阳行向长安的重要关卡,襄城则是位于轩辕关与函谷关之间的要地,河南道的最大粮仓。而他们赶到的时候,粮草已被搬运一空,林慧容正准备带队撤离。可怜风敛月多日奔波,归队之后还要马不停蹄。幸好秦将离体贴她身弱,早将自己的坐骑让给了她。她骑着破风跟随在林慧容的担架旁边,低声问起部队这些时日的情况。才知境况越发不好。轩辕关一役,林慧容部牺牲于战场上、伤重不治或者在撤退途中失散后不幸被辽军俘虏虐杀的共计折损一百二十人,其中百余人乃是幸免于洛阳屠城后加入林慧容麾下战斗部队的女子,原先驻守石道村的旧部亦有十多人殉国。
  “林姐姐,那我们的下一步去向是哪里?”风敛月有些惴惴不安地发问。轩辕关之战的惨烈给她留下了阴影,尽管徐云帆等人安然无恙,而断后的她和秦将离也幸免于难,但谁知道幸运之神在下一次是否还能如此眷顾她以及她最亲近的人?
  “退守当阳,暂时不与匈奴人正面交锋。鸠善被拦阻于轩辕关外足足八日,眼下必会全力向函谷关推进,再不敢拖延。若要拦截,又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斗。”腿上负伤的林慧容躺在担架上,绝美的脸因失血过多而惨白如纸,她蹙眉叹道,“毕竟敌我双方差距悬殊,于今之计,唯有避其锋芒,伺机偷袭。幸好先前我们没有白白死守轩辕关一场,襄城的百姓与粮草已经抓紧时机转移走了,就留着这座空城让鸠善喝西北风去吧。”
  而徐云帆、白瑟等人先前寻不见风敛月,本以为她掉队遇害,如今见她和秦将离联袂赶来,白瑟他们大喜过望不提,徐云帆则是心情复杂,九分由衷的欣喜中杂了半分悲苦半分酸涩。
  
  依然是一路急行,昼夜兼程。虽然有破风跟随,但风敛月骑在马背上赶路的时机并不多,队伍中的马匹多用于运送伤病者,她自也十分自觉。明明是走得腰酸腿软十分疲惫,可风敛月却忍不住时不时在人群中左顾右盼搜寻秦将离的影踪,倒不是想找他来搀扶她甚或听她抱怨,只是想看到他而已。
  她的目光与徐云帆的视线蓦然相对,少年不自在地扭过头去,风敛月心中暗叹一声。
  一对男女若是有了私-情,不论他们公开与否,对彼此的眼神、表情、说话、动作都会与众不同,就像是暴露在阳光下的尘埃那般无所遁形。而徐云帆毕竟还年少,学不来城府办不到洒脱,痛苦与思慕都无从隐藏。三个人之间尴尬微妙的关系落在白瑟眼里,小姑娘性情爽利天真又跟风敛月交好,私下对她说道:“我知道姐姐喜欢秦大哥,可是云帆也着实可怜。姐姐还是早早跟他掰明了,说清楚也好断绝往来也罢,让他死了心才好。毕竟,长痛不如短痛。”
  风敛月唯有苦笑,她还能怎么做?她没想要遮遮掩掩自己跟秦将离匪浅的关系,就是为了让徐云帆知道她另有所爱的事实。要再跟他说破,不论是明言还是暗示,都会大大伤害徐云帆的自尊,她于心不忍。断绝往来,那更不可能,徐云帆毕竟阅历不够,许多事还得需要她照拂,就这么丢开不管,更不忍心。
  此时他们正行过一处谷口。被两旁耸起的山峦扭转方向生生穿谷而过的山风分外凌厉,使得被荆棘刮破几个口子的夹衣紧紧贴伏在他颀长而青涩的身躯上。风敛月游移的目光颤了几颤,终究还是快步走过去,靠近那个面容憔悴神色悒郁的少年。好说歹说,徐云帆才同意待到行至歇脚之处把衣裳脱下来交与她缝补。
  天黑之时,他们停驻在距离当阳不远的一处小村,村民早已举家逃离,是以这支疲惫之师今夜不必露宿野外以天为被以地为床,而是可以美美享受一番入屋上炕的上好待遇。
  风敛月惦记着要替徐云帆缝补好衣裳,只胡乱吃了点面汤便回屋忙碌。秦将离推门进来之时,她已经大功告成,正一面吮着不小心被针头扎到的指尖一面笑吟吟看着自己的战果。他一眼瞧见搭在她膝上的那件夹衣,唇边若有若无浮起一丝冷笑:“又去哪儿惹的一笔风流债?1
  风敛月一怔,随即苦笑着辩解道:“你莫要误会,他才十七岁。”
  她无意隐瞒。他一进门就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态度,要么是亲眼目睹,要么是有哪个嘴快的当了耳报神给他打了小报告。尽管先前有过共度患难的经历,但秦将离对徐云帆一向是淡淡的,以她身为女子的直觉,甚至还感受到了一点隐隐约约的莫名敌意。倘若自己再睁眼说瞎话,只怕他的误会更严重,一发不可收拾。
  秦将离冷冷地盯着她:“当初你把我诱拐上床的时候,我也是十七岁1
  风敛月被他噎得张口结舌,半天才恨恨道:“罢了,我管不着你们怎么想,但我好歹能管着自己怎么想。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