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谭

  徐云帆便依言诵读道：“以明示下者暗，有过不知者蔽，迷而不返者惑，令与心乖者废，后令缪前者毁，怒而无威者犯……”他话音未落风敛月已经蹙眉摆手，笑道：“罢罢罢，我着实是与这本奇书无缘，刚听这一小段就头疼得受不了啦。也就只有你这样的读书人能看得下去，像我这等学识浅薄的还是翻翻账本听听戏文就够用了。”
  徐云帆合上书卷，轻叹一口气道：“哎，百无一用是书生。”
  见他神色泱泱，风敛月柔声劝慰道：“先前我也曾想多长些学问的，只是家中生意实在太忙，才一直耽搁到现在。不过一向。如今乃是兵荒马乱，所以你会觉得读书似乎无甚大用。士农工商士农工商，待到天下太平，自然还是读书人更有出息，到那时候还少不得要你照拂呢。”
  其实无论她责备抑或劝慰，徐云帆都只觉得心中无限满足欢喜。默默听她言笑晏晏，只盼这一刻无限延长，永无止荆
  风敛月忽然道：“你听——”
  风掠过枝叶的沙沙沙声以及不远处村落的人声之外，又多了一种声音，由远及近，是的的马蹄。她霍然起立，踮足远眺，神情又是欣喜又是担忧。徐云帆忽然有种被烈日灼痛双眼的错觉，不由得垂下了视线。那片充当书签的树叶被他不知不觉中攥碎，从指缝间落入脚边的尘土里。
  
  她看到秦将离的时候被唬了一跳——这个矫健英竣眼神锐利如出鞘之刃的年青男子，此时风尘仆仆，神色疲倦得仿佛随时都会倒地睡着。她推他先去沐浴更衣再吃饭休息，秦将离知她好洁，尽管呵欠一个接一个，还是强打着精神去了。风敛月自己去厨下煮了小半锅米粥，回头进屋来唤他进餐，却瞧见秦将离已经躺到床上去了，她过去推推他，他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眼皮也不睁，只低声道：“敛月，别闹，让我睡。”
  她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抬手理了理他散乱在陶枕上的湿漉漉的头发，实在是不忍心揪他起来，又担心他着凉生玻略一思忖，便去取了晾干的手巾进来，自己坐在床头替他拾掇。蓦然间有一些从来未曾遗忘只是刻意不去想起的往事如风烟一般掠过她恍惚的眼瞳，手上的动作也不由得停了停。一声叹息即将从胸臆间涌出，然而她看着秦将离熟睡中的容颜，还是把那声叹息咽了回去。
  过去已逝，风过无痕；未来虚妄，渺茫莫知。唯有现在，是触手可及的真实。
  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真实，究竟是劫还是缘。
  
  风敛月是在雨叩窗棂的声音里醒过来的。那淅淅沥沥的声音绵绵密密，让她睡意朦胧的眼睛突然睁大，忙忙地正要坐起身。一只手按在了她肩膀上，秦将离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不用起来了，刚下雨的时候我已经把晾的衣服全都收进屋里了。”
  她回头，身边的男子也已经睁开双眼，目光清透已无倦意，正在朝她微笑。风敛月嫣然一笑，安心地躺了回去，贴在他的胸前：
  “什么时候下雨的？”
  空气里带着依稀的雨水凉意，还是留着彼此体温的被窝里舒服。
  “天还没亮的时候。”他的手臂环在她腰上，两人额头抵着额头，鼻尖贴着鼻尖，“左右没事，继续睡罢。”
  她“嗯”了一声，乖乖地闭上眼睛，手却轻轻地隔着中衣抚摸着他的身体，不是挑-逗，而是像在确认他的存在。他任由她的手滑过他的脊背，但在她的手抚上他手臂的时候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风敛月感觉到那一瞬间他身体的紧绷，忙忙地挪开手：“怎么了？”
  “没事，只是那里受了点伤，还没有长好。”他说得轻描淡写，风敛月心里却是咯噔一下，睡意全消，询问他们先前的战事如何。秦将离拗不过她，只得简略地说了几句：
  “将军带我们借着夜色掩护潜伏在函谷关下，待到拂晓时分用勾索攀上关墙，杀死哨兵，偷袭敌方军营后又及时撤离到伏牛山，一路上故意留下点痕迹。鸠善的援军赶到以后，他亲自带队到伏牛山来剿灭我们，匈奴人长于弓马摔跤，但在山地作战却是扬短避长。所以辽军吃了不少苦头。”
  “莫要只说些好听的来搪塞我，你也受伤了，看来一定很艰苦。”
  他想起了林慧容说的话。先前他为了挡住敌方射向林慧容的几发冷箭，手臂上才受了伤。事后林慧容感谢又有些抱歉地对他笑笑：“等回去敛月姑娘看到了笃定要心疼的。”旁边的将士听闻了都哄笑起来，既是打趣，也不乏隐约的艳羡之意。
  心疼……这两个字对于他们而言，倒是很陌生的字眼。
  战事没有她担心的那么艰苦，自然也不轻松。可是都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再饶舌惹她烦心。
  “比辽人好得多了，当然挂彩也是没办法的事。”秦将离略带倦意而又安心地闭上眼睛，怀中女子柔软清香的身体，花瓣一般。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听说过有一种名叫罂粟的植物，它的浆汁只需极少极少的量就能够让断手残足的人忘却躯体的剧痛，而它的花朵有着极绚烂的姿容与极美妙的芳香。抱着她的时候，他就像一个沉湎于罂粟花海中的旅人，花香如酒如网。跋涉过的险川崎岭，逾越过的荆棘荒林，遭遇过的盗匪猛兽，身上手上的血迹，自己的他人的，在这花香幽微间渐渐稀薄，远去了。
  
  雨水敲落在黄土小路上，一片泥泞，溅起的小泥点弄脏了鞋履与衣角，但林慧容并不在乎。这个绝色女子的姿容不能像其他女子那样用娇花或者美玉来形容，戎马生涯带来的军旅英气使她更像是一柄锋芒出鞘的绝世宝剑。她扶着白瑟的肩膀一路走过，尽管白瑟替她撑着伞，还是有零零碎碎的雨点落上了她素洁如冰雪的面颊，唇上的血色是这张不施任何粉黛的脸上唯一的艳色，却也因为先前受伤失血及多日的劳累奔波而显得淡薄了些许。
  她们停在村老的屋门前，林慧容动手敲门，门被打开了，里面是一位年约二八的姣丽少女，一瞧见她，愣了愣，水灵灵的杏眼眨了眨。林慧容认得她——当初进村谈判的时候就曾看到这个少女用锅底灰抹黑了脸侍立在村老身边的，于是便笑道：“冒昧打扰了，我是来拜访村老的。”
  少女还未来得及说话，村老闻声已经趋步过来，忙不迭地道：“这下雨天的，林将军怎么突然过来？快请进门，快请坐。娇儿，快去泡盏茶来。”
  “不必，我这一身湿淋淋的，怕是弄脏了您的屋子。”林慧容浅浅含笑，“此次登门，是为了村老收留我等多日，又亲自率村民上山采药来救治伤员，林某十分感激，特来致谢。”
  “林将军太客气了，你等是为国浴血奋战才受的伤，采药这等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尽管林慧容不肯进屋，村老还是让那少女将茶端来奉与林慧容，“老身尚有两个打算，想跟林将军商量一下。”
  “请说。”
  “先前阖村人眷恋乡土，宁可被匈奴人屠杀也不愿逃离。但仔细想来，这种牺牲实在不值。我已说动村民，择日携老幼病残离开这里，免受战事殃及。”
  “甚好１林慧容颔首问道，“那，第二个打算呢？”
  “吾村之民，无论男女老少，皆习过拳脚弓刀，虽然粗陋不足挂齿，却也可上阵一搏。村中百余口，除去老少病弱者，余下六十名青壮男女，愿投入将军麾下，效犬马之劳。”
  这本是极好的消息，林慧容却连连摇头，一口回绝道：“村老的心意，林某心领了。只是战事严酷，生死一线。林某等人身为军人，自然不怕马革裹尸。可若要将红杏坳中的百姓牵扯进这修罗场中，却非我所能忍心。”
  当夜，村老的女儿云娇拜访林慧容，再次提及了此事，依然被林慧容客客气气一句“此事得要从长计较，还请村老与各位三思”挡了回去。先前风敛月亦在林慧容屋里商量粮草之事，待云娇走后忍不住问道：“林姐姐当初收留我及白瑟等人时何等爽快，此时却不肯松口，为何？”
  林慧容揉了揉太阳穴，笑道：“说实话来也不怕妹妹着恼，你等以及白瑟她们是丧亲失家、无处容身，而红杏坳的青年百姓，却是要舍亲离家来跟随我，二者的立场大大不同。”
  风敛月若有所悟道：“林姐姐是担心他们会因为顾念亲人而反悔？”
  林慧容含笑道：“何况，他们只听过我的声名和往昔的功绩，激于一腔热血而做出了投入我麾下的决定，却未必能够接受沙场上没有常胜将军这个事实，就算真有，也未必能保得住手下士卒个个都是性命无忧，届时倘若战事有个不利或者身边有亲友熟人伤亡，没准会要反悔沮丧，小则影响士气，大则引发哗变或者逃奔。我当然是极其需要部众的，所以没有把话说死，只要他们再三考虑，倘若他们深思熟虑之后仍决心效忠于我，自然是最妙不过。”她微微扬眉，目光凌厉如宝剑毕露的锋芒，“但倘若是会拖后腿的部众，我宁可不要１
  凤凰将军是大唐的传奇，功名显赫的名将之花。可是这不够，远远不够。
  龙椅易主，她便从云端被打落尘埃。被背叛，被诬告，被打入天牢，被动刑，被流放，被侮辱，甚至还一度被死敌拓跋篁掳去。换过别的男人女人都未必能熬过的苦楚羞辱，她都曾经经历过承受过，甚至曾经以为，自己会就此湮没，如史书上那些不绝如缕的政治斗争中的输家，在皇帝的阴影里郁郁而终。
  匈奴入侵，山河破碎，是大唐之耻辱，是百姓之劫难，于她而言，却或许是命运所赠予的一个千载难逢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