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谭

第110章


  那女客笑道:“我瞧你聪明清秀甚是投缘,恰好又是故亲,哪里忍心再看你流离受苦。我那边又不缺拿刀动枪的人手,你也别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扭捏话了——只消一句话,你愿不愿随我去?”
  徐云帆踌躇不答,女客想了想又笑道:“哎呀,还是我犯糊涂了。你父亲也不会跟你提及我的事,所以你还不晓得我是谁——”她身边的随侍听到这里已经脸色大变,一个劲地朝着她使眼色,那女客却不管不顾,只慈和地笑着,对徐云帆说道:“我是先帝的长女,也是当今朝廷的头号钦犯。如何?小哥儿可愿去我那里?”
  这位女客竟然是先皇太女李琪!徐云帆微微色变,他没料到自己的父亲竟然还有这一重身份。倘若不是巧遇李琪,也许他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亡父的这个秘密。
  心中不是没有丝毫恐惧的。徐云帆自幼饱读诗书,早知皇权争夺历来惨烈,一朝天子一朝臣工,一番更迭一番血洗。长庆初年先皇暴崩今帝政变登基的那一轮腥风血雨犹未平息,若是想要过安逸太平的生活,最好不要牵涉其中。
  可是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在大声说道:“安逸太平?如今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又哪来的安逸太平?!而且凤凰将军是陈王的妻主,陈王也是先皇之子,一样是要卷入皇位争夺的。留在这里,固然敛月会疼惜我护着我,可是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岂能忍气吞声,顶着这样的奇耻大冤度过一辈子?”
  李琪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这个少年的回复。斜射的阳光透过枫叶与枫叶的间隙,在他深思的面上投下淡影斑驳。
  去,抑或是留,都是无比艰难且又性命攸关的抉择。
  
  那一边裴茕急急前往林慧容处,禀报了事情始末。林慧容闻言也有些吃惊,沉吟道:“这只怕不是普通的恶作剧……先有夜袭云娇企图挑拨军民关系,又有伪造夜鬼敲门恶意动摇军心,两事联系起来,对方用心之狠毒狡诈,实非寻常人所能及,敌在暗我在明,着实被动。倘若不解决掉这个眼中钉,实在叫我寝食难安。”
  一旁风敛月插口道:“将军说的极是。不过眼下不就是一个天赐良机么?普通士卒的屋子是轮流打扫的,去仔细查查开始闹鬼这几日轮值到的士卒,不就解决了?”
  林慧容点头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小茕,事不宜迟,你快去处理此事,免得夜长梦多。”
  裴茕领命而去,过了一会儿便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又见他推开屋门大步流星而入。风敛月精神一振,不待林慧容发话便忙起身问道:“那几名有嫌疑在门上捣鬼的小卒可曾找到?”倘若能趁这个机会揪出幕后黑手,一来可解心腹之患,二来也可以洗脱徐云帆的冤屈,是以她十分积极。
  裴茕低头叹道:“可恨我们迟了一步,找到其中一位最有嫌疑的小卒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杀害,其余几位矢口否认,也拿不到其他证据,线索又中断了。属下无能,愧对将军。”
  风敛月“哦”了一声,默默不语地坐了回去。林慧容知她心意,宽慰了几句,又道:“李琪可曾逛够了?我这边已经无事,便请她过来罢。”
  风敛月心中记挂着徐云帆,听到此话便拎起自己的针线活计起身告退。裴茕再度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将李琪一行人引来。那李琪姗姗而入,瞧见了林慧容便笑道:“外面传闻凤凰将军伤重不治,可怜我那二弟坐卧不宁寝食难安。但今日我亲眼看来,精神气色倒还不错,哪有传言里说的那般离谱,比起昔日在大牢里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差得远了。”
  林慧容亦笑道:“许久未见,太女殿下春风满面意气风发,风姿不减当年,实在让小妹羡慕啊。”
  李琪笑道:“我这等流落草莽的失意之人,哪里比得上凤凰将军印堂发红,最近必有喜事登门。”
  林慧容摊手道:“大姐这话说得费解,我如今一身伤痛,喜从何来。”她这一个动作不经意间牵动了伤口,不禁蹙眉忍痛。
  两人多年相识,不过相互嘲戏几句,便又转回正题。李琪冷笑道:“你莫给我装憨。前日李珉亲笔下诏,有道是——林慧容英勇善战,精忠体国,即日官复原职,回京协防。虽说诏书还没有传到眼前,但我不信你就没有接到消息,至少风声也该传到了。”
  前日皇帝才写的诏书,李琪竟然这般早就知道详情,估量着这位先皇太女的暗桩不仅仅安□了朝堂,没准还是李珉的身边人——林慧容暗自揣摩,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笑道:“虽有耳闻,但还是得正经接了诏书才是真的——来,这盘柿饼是新做的,甜得很,我这儿没啥好东西待客,大姐不妨尝尝。”
  那柿饼用温水泡过,果肉呈半透明的蜂蜜色,虽是盛在粗瓷的盘子里也煞是好看。李琪自幼养尊处优,对这等粗陋之食自是不入法眼,只略尝了一个便不吃了,倒是林慧容吃得津津有味。
  李琪心中有事,一边瞧着林慧容吃柿饼一面淡淡道:“若是接下诏书,便是板上钉钉的死局。李珉那厮召你回返长安主持大局,可不是好心为着让你跟我二弟夫妻团聚。”
  “大姐不说我也知道,可又能如何?”林慧容轻声长叹,“再说我也不想看到长安重蹈洛阳覆辙,坐视帝都沦陷,乃是国家之耻,将士之羞。让别人承担此事,没准是另一个刘樨,倒不如我勉力承担,至少我信得过自己。”
  她说得和缓,却是斩钉截铁。李琪连连冷笑,道:“也罢,你这般铁了心给李珉雪中送炭去,我也懒得徒费心机枉做小人了——只说一句实诚话,你若是当真作了马革裹尸青史留名的大忠臣,我那二弟我可是要另外发嫁的。”
  林慧容微微苦笑,道:“倘若当真有那么一天,也只好由着你。”
  李琪鄙夷道:“扮出这般情深款款模样,倒不如早日给我生出个亲侄儿亲侄女才是正经——罢了,我也无意叨扰你太久,走之前,还想跟你讨一个人。”
  林慧容难得一见的一个激灵,挑眉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大姐身边忠心耿耿的才俊无数,这回过来又瞧中了谁?”
  “瞧你小气的。”李琪摇头笑道,“放心好了,不是赵昊元也不是你如今的小新欢。我只是相中了你这边的一个手机小卒,这孩子识文断字,又和我那边有点渊源,现在无亲无故的着实可怜,我带他回去做个书童,也是他的造化。”
  林慧容沉吟道:“是哪个孩子?虽说是大姐青眼相中,也得要他乐意才成。”
  “他自然是肯的,我岂是强人所难之人?”李琪含笑道,“他是灵州人士,名叫徐云帆。”
  
  虽想着早些回去,但手头上几件做好的冬衣也得先送到各处屋子那里。所以风敛月一路上颇耽误了些时间,才得以走去她和徐云帆共居的小屋。她推门而入,看见徐云帆正在收拾行囊,便笑着问道:“在忙什么呢?”
  他蓦然回头,凝望着她的目光里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只浓缩成简短的一句:“我要离开这里了。”
  他的语气很确定,是告知而非征询。风敛月闻言,脑子忽然嗡地一响,茫茫然问道:“离开?你要去哪儿?”
  徐云帆走近她,接过她手中替他缝制好的冬衣搁在床上:“既然枉担了罪名,我留在这儿根本是毫无意义可言。”说到这里,少年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怨恨之意,“只除了……你。”他望定她,轻声道:“其实我很想你和我一起走,只是我知道你不会走的。”
  风敛月心头仆仆乱跳,勉强笑道:“你到底要去哪儿?先告诉我。”
  “去我的一个远亲那里。”他轻描淡写地回答,却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了“先皇太女”四个字,“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与其寄人篱下郁郁不得志,倒不如孤注一掷另谋高就,或许还能够闯荡出另一番天地。
  这个消息太过惊人,风敛月怔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讷讷道:“你真要走?”她心中早已乱成一团,仿佛什么都在想,又仿佛什么都没在想。“……也罢,既然你是下定了决心,一定有你自己的道理。”她眼波一下子暗淡下来,流转着涌自心底的酸楚与担忧不舍,“……不过,我只要你平安……”
  他静静凝视着她,突然凑近她的耳边,声音细如蚊蚋,意有所指:“敛月,你该听过三国时诸葛亮效忠蜀汉,鞠躬尽瘁吧?他的兄长诸葛瑾,侍奉的则是孙吴。我总觉得,他们如果还有一个兄弟有出息的话,十有八九就是曹魏之臣了。”
  禽择良木而栖,士择明主而事。相较起徒留在林慧容这里仰人鼻息,先皇太女那边是更好的选择。经历了绑架一事以后,他已经知道,一个人根本不需要害怕或者反感被别人利用,相反,毫无利用价值的人才是最悲惨的。
  至少对于李琪而言,自己还是有用的——富甲一方的灵州徐氏,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就算在她那里得不到赏识,至少处境也不会比在林慧容这里顶着个“逼-奸未遂”的恶名更坏。离开这里,他没有半分不舍。
  只除了她。
  
  两人相距颇近,对方的气息轻轻吹拂上她的耳边颈侧,撩动得风敛月的几丝散发微微颤动。少年的声音无比轻柔:“倘若将来有什么万一,你不会不管我的吧?”
  风敛月心念电转,默然点头。他说的这些其实也是她所能够想到的,但还是不免有些意外。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