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如何忘了你:借爱

第28章


天下的医生写字都似鬼画符,她越发觉得看不真切,竟然一个字都不认得了。护士指着病例给她念:“这就是蒋先生的名字,零五年三月六号午夜一点由120救护车送往本急诊室……”
    护士一字一字念了一堆,大多是术语。只见护士嘴唇一张一合,她只依稀听懂安眠药、洗胃等几个词,其他的仿佛是外星语,她有些恍惚,站不大稳。
    护士叫道:“哎呀苏小姐,你脸色不大好呢,快快坐下!”她被扶着坐到走廊上的长椅上,对面是烧伤科,不时传出恐怖的哭叫声。她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攥着病例的手有些麻,陈旧发黄的日志记录从手中歪歪斜斜地掉出去。
    护士连忙捡起来,看了看四周,道:“苏小姐,我得赶紧把病例送回去。”她跑了两步又回头道:“苏小姐,我相信你一定能给蒋先生带来幸福的!”
    晚上八点钟的医院走廊,渐渐空寂。雪亮的大瓦日光灯,将她照得缩成一个小小的影,潜伏在长椅旁,一抬脚就能将影子踩在脚下。她枯坐了一会,电梯突然叮地一声响。她吓得一个激灵,抬头望去,只见四五个人推着一张病床向她这边飞奔,一瞬间就从她身旁闪过。就在交错的刹那间,她瞥见病床上的人。
    只是一团看不出五官的焦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肉香。她一低头,早晨吃的方便面尽数吐了出来,眼泪迸了满脸。她在地上蹲了好一会,膝盖有些发软,半天才站了起来。喉咙里,嘴里,弥漫着胃酸特有的味道。
    她空洞地望着走廊,一时间竟然不知要去哪里。
    她到底还是出了医院的门,一辆环线四十八路停靠在站牌旁。她抬脚上去,习惯性地上了第二层。夜间的公车,只有零星几个乘客。一对年轻的情侣相拥着坐在车头,不时朝后看一眼,然后偷偷摸摸地接吻。道路两旁的霓虹灯照进来,两张面孔既紧张又快乐。
我们之间的距离 【3】
公交车一路驶去,窗户的玻璃倒影着霓虹灯的大字,一会是红色,一会是蓝色,再过一秒又变换成了黄色或者紫色。交错变化的光影,仿佛将时间冻结在了巨大的铁皮车身外。偶尔有人从她身旁经过,扶着生锈的铁扶手到一层去。塑料椅背又冷又硬,她的脊梁隐隐作痛。
    机器女声间或报着站名,上下车的人很少,司机几乎不曾踩刹车。车身均匀地摇晃着,将她一天的疲惫摇晃出来,她的脑子渐渐变地麻木,白日经历的人和事缓缓隐退到光亮照不到的阴影里。她的眼皮一阖一阖,忽然听见有人喊她,睁眼是穿着大袖套的司机,告诉她已经到了终点站。
    司机的眼光并不惊讶,像是每天都会见到像她这样不知何去何从的乘客。车头那对情侣不知什么时候下的车,空空的座位仿佛从来就没有人坐过。
    她顺着狭窄的楼梯下到底层车厢,司机已经熄灭了大部分车灯,两只指尖大的灯泡在磨砂玻璃罩后释放着微弱的光芒。她下到站台,四周景物皆不认识,不知是到了哪里。一阵冷风刮过来,公车上余存的体温被一扫而光,她的牙齿冻得咯吱直响。
    回家,回家,她只余这个念头。
    十一点的小区一片寂静,这里入住率本就低,此时只有几户还亮着灯。她抬头看十六层,客厅灯火通明。她原本平静的心,猛地重重一跳。
    蒋友谊,蒋友谊!
    蒋友谊就在灯光所在的地方,她该怎样面对他?原本在徐楷之住处想好的关于分手的话,竟然无法出口,甚至连想,都觉得是在作恶。
    她从未想过蒋友谊有那样脆弱的一面,他从来都光鲜亮丽,今日看到那份病例,方发现他如精美瓷器般的外表下,几乎无法用肉眼看见的细小裂纹。而她将要说的话,必然会是一道重锤。
    锤子的柄在她手中,她若出手,或许会见到满地碎片。她若收回,砸中的,将会是自己。
    还有另一颗支离破碎的心。
我们之间的距离 【4】
她登时记起徐楷之,蜈蚣般的巨大伤疤赫然出现在脑海中,如何也挥之不去。她这般想着,恍惚中看见徐楷之站在五米开外的梧桐树下。她眨了眨眼,只见那个人影向自己行来,竟然真的是他。
    “你怎么来了?”她问。徐楷之并不说话,只是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半响道:“我想你了。”他的声音嘶嘶哑哑,在空旷的花园广场上有了浅浅的回声。夜里的风,卷起树冠上挂着的雪,飘飘扬扬挥洒下来,落进她的眼中,化出一片湿润。
    她的头埋在徐楷之的胸口,他身上沾染了夜的寒气,越发有了凉意。空气仿佛经过他的过滤,进入肺中,如饮了新泡的薄荷茶,凉凉的,麻麻的。她心中渐渐清明,抬头道:“你等着我。”
    他说好,手上又是一紧。她默默让徐楷之抱着自己,他身上独有的清凉气息让她犹豫不决的心定下主意,她推开他,说:“我要上去了。”她抿着的嘴角拉成一条直线,下颌微微扬起,似是要上战场的贞德。
    他这才放开她,可是站着不动,说:“我在这等你。”她点点头,从他身旁跨过,径直走到小区门口,按下门锁密码,进入电梯。
    她抬头一直看着橘黄色的指示灯,只觉得心中有根弦绷成一条细线,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脏剧烈地跳动,她紧张地想要呕吐。
    叮铃一声,电梯门滑开,她迈出腿去,却觉得仿佛走在棉花云上,深一脚浅一脚,无法丈量地面与脚掌之间的高度。
    铜金色门牌在眼前晃动,往日那样清晰的阿拉伯数字,此刻像是无数个奇怪的排列组合,她竟然分辨不出它们之间的区别。
    好一会她才让自己镇定下来,向着那扇标示着1609的房门走去。钥匙就在包里,她没有立即掏出来,站在朱红色的房门前命令自己深呼吸。
我们之间的距离 【5】
然准备要说的话还是一句也记不起来,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眼睛不受控制地颤抖,隐形眼镜在眼皮之间摩擦,既涩且涨又疼。
    突然间门开了,父亲站在门厅里,脚边放着他来天津时带的小包。她叫了声“爸”,父亲一瘸一拐向她走过来,突然一个巴掌扇到她的脸上。她淬不及防,身子踉跄两步,两厘米的小高跟瞬间折成两段,她一个趔趄扑到在楼道的地毯上。
    她下意识迅速爬起来,然站直身体却不知发生了什么。血液涌到被打的半边脸上,一下一下揪跳着。父亲走回屋中,弯下腰去提包,她追进房间急道:“爸,你这是做什么?”
    父亲梗着脖子看她,她仿佛回到了六年前,当年父亲发现她和徐楷之恋爱以后,便是用这种眼神看自己。她脖子上立即竖起汗毛,结结巴巴道:“您…您看见…徐楷之了?”
    父亲并不回答,将包从她手里狠狠地拽下来,甩开她向外走。她急了,叫道:“爸,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决定和谁在一起!”
    父亲顿住,拄着拐费力地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向外迸道:“跟谁在一起也不能跟姓徐的在一起!”
    她急得要哭,叫道:“为什么?是,当年徐楷之是不应该和我谈恋爱,可是现在我是成年人了,我们现在在一起没有任何问题!”
    父亲一下一下用拐杖敲击着地板,怒道:“好好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找来了。当年我就不应该送他进监狱,应该直接结果了他就对了!”
    她也红了眼圈,气急叫嚷:“爸,你为什么要告他?你知不知道他这些年在牢里吃了多少苦,你知不知道我过的有多艰难?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为什么就不肯放过他?”
    父亲立即红了眼圈,勃然大怒:“我不放过他?他放过咱么家了吗?当年他爸撞死了你妈,撞折了我一条腿,他们家还不甘心,还要来祸害你。到底是谁不放过谁!”
我们之间的距离 【6】
一时间她没听懂父亲说的是什么,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呆如木鸡。嘴唇只会喏喏:“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他们家……”
    父亲老泪纵横,身子一抽一抽,木拐一下接一下敲击着地面。地板上铺了厚厚的长绒地毯,发出闷闷的声响。敲了一会,到底人没了力气,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到父亲哭,母亲去世的时候父亲也被送进了医院,直到一个星期后,她才被邻居带去看他。父亲抱着她,肩膀一抖一抖。等松开她的时候,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此刻,父亲在她面前不可抑制地放声大哭。
    父亲竟然会哭!
    就算是世界末日即刻就要到来,也不会让她觉得比父亲哭泣更不可相信。眼前的一幕,诡异之极,仿佛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一切都虚幻得不可想象。
    她觉得害怕,不停地向后退,退到沙发背上,退无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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