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怀采薇

第50章


  然而我来不及多考虑什么,一个突如其来的力量把我从藏身的泥土里拔了起来。
  冰冷的手、冰冷的唇,接触到我的身体,下一刻,就是一口坚硬的牙齿亟待咬上来。
  我再一次明白到作为一株人参的悲哀。
  然而,这个孩子已经用完了所有的力气,我只轻轻一挣,便脱离了他的手。
  不自觉得轻叹出声:“孩子,你要吃我啊?”
  话一出口,惊觉自己在这段回忆里并非是作为一个旁观者,而是,代替了原来的我,再一次重复过往的演绎。我不知道这样的回忆,要持续多久。
  他微微仰起头,十分艰难地向我看过来,双眼微微睁开,形成一个小小的弧度——我忽然觉得这样的眼形很是熟悉。
  因为已经预料到这个孩子的模样,所以在见到他这张千疮百孔的的小脸时,我并没有多少的惊讶。
  我幻化成人形出现在他面前,俯□抱起他,在他的耳边轻轻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叫什么名字?”
  他略带防备地看着我,尽量地想把眼睛张大,但是伤口溃烂之后,眼部的皮肉已经拥挤在一起,怎么也张不大。
  感觉到小小的身体在我怀中瑟瑟发抖,我将身上的裘衣解下来包裹住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试图让他不再那么寒冷。我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小声问道:“你的家在什么地方?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他颤抖得更为厉害,细弱的手指抓住我的衣角,“段……段……”
  我听他说话艰难,口齿不清,不忍心再听下去,伸手按住他的嘴唇,道:“养好伤再送你回家吧。别害怕,睡一觉醒来,什么事情都过去了,我给你唱歌好不好?”
  冰冷的小手依然抓着我的衣角不放,我心疼地握住他的手,“我唱歌可难听了,你不准笑我。”
  他的眼角终于显现出一丝微弱的笑意,歪了歪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在我怀中靠着。
  我轻声启口低唱。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遥望家乡,饥渴顿踣。
  薇草可食,采之果腹。
  光阴急转,岁岁年年。
  终有归来,物非……人非。
  第一次这样凝神地唱歌,此刻,我方知道这歌声在唱些什么。战争之忧、饥渴之愁、思乡之苦……都抵不过岁月变迁,人事尽非啊!即使是忧心孔疚、烈烈如焚,也终究改变不了岁初而暮、物换星移。
  薇之初生。
  薇之柔嫩。
  薇之刚毅。
  棠棣花开,严霜又结。
  说的是急景凋零,岁月空成叹息。
  我看着怀中渐渐睡去的孩子,心中突然难过得想哭,这悲、不知从何处而来,至深处,徘徊不去。
  猛然间想起,按照事情接下来的发展,我应该要用千年道行所造就的真元救下这个孩子,但是……现在的我根本不是当时的我,哪有千年道行来救他?
  若是事情的发展朝着另一条轨迹,那么……今后的那个“我”便将不复存在?而现在,我又会何去何从?
  正恐惧着,眼前的景物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山峰、白雪、树木、甚至天空,都变得模糊不可明辨起来。
  我慌张地站起来,惊讶地发现怀中的孩子已经不见了,顷刻间消失无踪,几乎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待到周围的环境再次变得明晰,我看清楚这是在长白山的山脚下,现在的这里不像我上次见到的那样,反而显出些荒无人烟的寂静。我所处的地方是一块平坦的路面,正前方就是一间小茅屋。
  难道这又是我记忆中的另外一个部分?
  看这天色,应该快要日落了。我想了想,往那个小茅屋走去。
50
50、七 昔我往矣(下) ... 
 
 
  推开门,发现里面是平凡人家的最简单的物品摆设,木制的桌椅,年长日久地有些不牢靠,炉灶倒是齐全,甚至火炉里还有燃烧着的柴火,使得屋内并不非常寒冷。墙角放这些庄稼人的锄具,似是太久没有用过,都已经积起了厚厚的灰尘。
  正对着门的另一侧,是一张低矮的床铺,厚厚的棉被之下,像是躺着什么人。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靠近后才知,躺在床上的人,正是刚才那个孩子。
  恍然间明白,这些回忆是带有断断续续的连续性的,现在这个时候,应该是我救了那个孩子后,将他安置在长白山的山脚下休息。
  而在这个孩子完全康复后,我的体力也几乎已经消耗殆尽,龙儿的娘亲会将我带去欧丝之野。那时,我对自己下的咒已然起效,将过往的一切尽数遗忘,而容嫣之后所做的,便是在我的脑海中织造了一场长达四百年的梦境。我一觉醒来,是十多年以后,却误以为自己是一个在欧丝之野修行四百年的人参精。
  而我现在还存有的疑惑是,为何当初自己要下那个咒?真的是因为,不想让自己对这个人世有任何的情感吗?
  我走至床边,俯□探了探这孩子的额头,他的身体已经不再是冰冷冷的,好在也没有起烧。
  感觉到我的手温,他缓缓睁开眼睛。
  得了我的真元,他的面色看上去好了许多,脸上被毒液侵蚀的伤口也不像原来那般骇人,隐约可见小巧的鼻、秀气的眉,可想而知,也曾是个面目极讨人喜欢的孩子。
  见到他,我不由得想起龙儿,不知道那孩子现在在洛城过得如何。心中越发觉得疼惜,忍不住伸手抚过这张小脸。
  他眼中骤然掠过一丝异样,似是尴尬地想躲开,但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只愣愣地看着我,双颊渐渐浮现出红晕。
  我见他这模样极是可爱,强忍住笑,说道:“你怎么脸红了?小朋友,难不成你觉得我在轻薄你?”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张了张嘴,却是没有说什么话,只偏转过头,不让我看他的脸。
  从他的衣着来看,这孩子应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想必自幼礼教极严,虽然不过六七岁,也知道授受不亲。这么想来,我距他太近的话,也着实不妥。
  我离他远了一点,问道:“你还没告诉我家住哪里、发生了什么事呢,为什么那个人会把你丢在山上?”
  他背对着我,似是经过一番挣扎,终于转过头,咬了咬唇道:“那是我家的家丁,我爹爹想让我长大后继承家业,但是他的一个夫人却很讨厌我……她不想让我活着,就吩咐了几个家丁来暗杀我,但是却没有成功。我娘亲派人护送我离家,却又在半路上遇到那些人,他们把我……把我扔进一个放满毒液的木桶里……”他的小手握成了拳头,心中似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这世上竟然有这么恶毒的女人,这么对待一个幼小的孩子!我气愤道:“你爹呢?他都不管这些事情吗?怎么可以任由你被人这样欺负!”
  他摇了摇头,低声道:“爹爹其实很疼我的,但是……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顾全不了太多。”
  “你不恨他?”
  他摇了摇头,“一点也不。”
  我刚想着这孩子真懂事,但是紧随着他的眼里隐隐显露出一股极大的怒气,“要是他知道有人敢这样对我,一定……一定会将她、千刀万剐!”
  我被他这一时的眼神所吓到了,这分明不是一个小孩子应该有的眼神,除了仇恨,还包含着……阴谋、隐忍和杀戮。
  我安抚道:“不用担心,我送你回去,让你的父亲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你。”
  不料他只是摇了摇头,道:“我不能回去。”
  我诧异道:“为什么?”
  他抬着头,看了一眼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色,“娘亲说,这只是一个开始,如果我继续留在家里,会遇到接二连三的麻烦,躲得过一次、两次,却不一定每一次都有这么幸运。”他转向我,“你看,这一次我就变成了这样,如果还有下一次……我一定要等到自己长大、有足够的能力之后再回去。”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是个小人精!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在这里等着自己长大?”
  他说话的表情是很认真的,所以看到我这样玩味的笑容时,表情就更加严肃起来,“我要去洛城找我舅舅,娘亲说,他会教我我应该知道的一切。”
  我点点头,不再与他开玩笑,认真道:“洛城离这里不远,你舅舅叫什么名字,我去找他来接你——你现在这个样子,要回去也比较麻烦。”
  我见他嘴唇有些干裂,便去桌上给他倒了杯水。
  他看着我,想了想才道:“他叫云钟会,是洛城最有名望的人,你只要找人打听一下云府就可以了。”
  他话音刚止住,我手中的茶碗应声落下,水花随之四溅开来,撒洒了一地。
  我急切地走上前抓住他的手臂,“你叫什么名字?”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说实话!”
  他惊讶于我突然的转变,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和害怕,但是最终还是缓缓道:“我叫……段云苏。”
  心中仿佛有一根琴弦被突然剪断,一时间,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声音,云苏、云苏……
  ——“你知道我叫云苏,也知道我的过往是不是?你究竟是谁?”
  ——“云苏死了,他早就死了!”
  ——“我喜欢你叫我……云苏。”
  他说,他叫段云苏。
  段姓,是西翎的国姓。
  龙儿曾说这孩子沉讳刚毅又暗含锋芒,怀疑他是段景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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