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怀采薇

  街道，不似从前那样的繁华。
  大雪纷纷落尽之后，覆盖着一大片白茫茫的雪景，小贩们顶着寒意在路边低声叫卖、眼中似是带着冬日的疲惫。偶有匆匆赶路的行人，也只是不经意间踏碎一池清雪。
  眼之所见，物非、人非。
  这还是在我的记忆中，我要如何才能走出去？
  念及此，眼前的景物又起了变化，顷刻间，白雪覆盖下的冬日褪去，池边杨柳纷纷垂下碧绿的丝绦。
  是春，已近暮色。
  我站在洛城水畔，见河水屈曲着流淌，两旁的花树正在渐渐生长。
  见到自己倒映在水中的，竟然是一株人参的模样，我惊讶地想要变回人形，却怎么也无能为力。
  难道这是我尚未化成人形的时候？
  一般的人参精想要化成人形，需要千年的修行，细细算来，我拥有那个身体也不过四百余年，而我现在尚不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形体，那么至少也是在四百年前！甚至更久！
  过往的记忆在脑海中复苏，不知这又是那一段让我难以忘怀的经历，这样急迫地想要让我再度经历一遍。
  我沿着水流，漫无目的地走着。
  忽然，水中有一袭紫衣漂浮而过。
  只是倏忽，便已然被水流冲刷下去了，只听得哗哗之声不绝，冲击着浅岸边的沙石。
  直觉告诉我那是一个女子，不知为何竟然掉入了水中，而现在日暮时分，这水流冲击得厉害，若是没有人救她的话，岂不是性命堪虞！
  我来不及多想，沿着河流一路往下游跑去。
  水流一路延伸到幽幽的山谷之中，在这里汇聚成一池清澈的湖泊，湖边落英缤纷、绿草成茵，也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我立于岸边，在湖中心见到了那个身穿紫衣的女子。
  她横躺在水面上，身下的木筏在激流的冲击下快要坍塌，已经渐渐倾斜，木筏上摆放着无数芙蓉花，这女子置身其中，仿佛花中仙子。
  我在她身上感觉不到任何活人的气息，方知这也许是洛城一带常见的水葬，只是这人年纪轻轻的，不知为何这般薄命。
  她此刻侧对着我，浓黑的秀发整整齐齐地披散在身下，一身紫衣自是全都湿了，单薄的衣衫下，被水浸湿后若隐若现一具曼妙的娇躯，俏丽鬼魅。
  木筏再度倾斜，这一次，紫衣女子的尸体随着无数芙蓉花一起落到了水里。而在她即将落下水的那一刻，我终于看清楚了她的容貌。柳眉下双眼紧闭着，安静得像是一朵已然凋零的芳华。
  这是一张我不可能忘记的脸。
  这张脸，我在欧丝之野的清泉中初见之时，便已经喜欢得忍不住放下。
  ——“真是个傻丫头，这若不是你，还能是谁？托了这欧丝之野的福，你是在灵力汇聚达到顶峰之时化成的形体，这个身体，可真是让人求之不得呢！”
  容嫣这样说的时候，我还当真高兴地以为，这个人就是我，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我，但是……眼下这个身穿紫衣的女子又是谁？
  原来，我只是借用了这个人的相貌。
  原来，我从未拥有过一个只属于自己的肉身。
  听得前方传来簌簌走动的声音，我快速将自己隐藏了起来。
  一袭白衣之下，那个潦倒走来的身影，不是安随遇又是谁？
  我刚想上去叫他，却见他眉色中带着深深的悒郁，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紧握在手中的一个玉瓶子。
  这不是安随遇！那个人间游仙的脸上不会出现这样的神色。
  或者说……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安随遇。
  他望着湖面良久，突然扬起手，下定决心似的，面色一凛，重重地将那个玉瓶子在地上打碎。
  随着瓷器的碎片散落，一缕紫色的烟尘从地上飘忽而起，渐渐形成一个人形的模样。
  正是沉入湖中的那个女子！刚才我所见到的是她的肉身，而现在这一缕烟尘，是她的魂魄！
  她看着安随遇，低低叹了口气道：“你终究还是肯放了我。”
  好在……这个声音是我所陌生的，这说明，我的声音，是只属于我自己的。
  然而我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个问题。安随遇哀痛地看了她一眼，指着湖面道：“你的肉身刚刚沉下去，现在后悔的话，还来得及。”
  女子的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随遇啊，你为何还要执迷下去呢？我早就说过，此心已定，今生再无可能变更。若你要的只是那一具肉身，大可以找个无处寄身的灵体……”
  安随遇猛然间打断他，发出一声暴呵，“我说过我喜欢的人是你！”
  “是将我困在玉瓶子里的喜欢？”女子淡淡一笑，“我早就说过，等你拔出指天剑的那日，就会明白今日的一切了。而现在，我们不如就此……相忘江湖吧。”
  一声轻叹，像是风中无端落下的一片树叶。
  安随遇忽然低笑起来，笑声中夹带着难以言说的悲痛。他在池边坐下，“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需得告知我实话。”
  你那女子走近他，笑道：“我何时有说过假话？”
  紫衣翩跹，长长的衣袂仿似拖着一卷轻风。
  安随遇看着平静的湖面，低声问道：“佩环之外，连理墓边，寻仙未见，此生可无悔？”
  她在他身前蹲下，虚无的手指抚上他的脸，触碰不到实体，只在空气中勾勒出了他的面貌。
  飘渺的声音，像是从一个极远极远的深处传来，“知君仙骨，了无寒暑，千载相逢，犹如旦暮。随遇，我纵然错了太多，但这一生，从未悔过，不管是对你的纵容、还是……深爱。”
  我尚未反应过来，便见那一袭紫色的身影在渐渐淡去，她的声音，也变得愈加飘忽不可听闻，“随遇，这一次，我是真的要走了，你若还忘不了我，那就等我千年，千年后……”
  最终的声音，消失在初春茫然无际的风里。
  那女子似乎随着一缕清风而去，不见了身影。
  安随遇一个人坐在湖边，眼看着那女子消失不见，双眸恍然一瞬，像是失了神，那薄唇轻启，喃喃吐出两个字，“师父……”
  太轻，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看着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很是可怜，想了很久，终于还是一步一晃地走了上去，“神仙。”
  他眼中本是亮晶晶的泛着水光，这一瞬立马都收了回去，看着水面中的我，面色未有任何变化，“我不是神仙。”
  “我知道你是散仙，散仙也是神仙嘛，在妖精看来都一样的。”我在他身边坐下，道：“我有个很聪明的朋友，他告诉我，求不得，最苦。”我故意卖个关子，“你想知道那个人后来又跟我说了什么吗？”
  安随遇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嘴角噙着一抹苦涩的笑意，“湖里面那个身体，你想要就拿走吧，记得善待。”
  他说完站起身，大步向这个山谷的出口走去。
  我才不是要跟他讨要那个身体！看着他离开，我快步追上去，“安随遇你先别走！”
  我追出几步，却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在那座山谷中了。一眼望去，白雪皑皑的世界里，长满了高耸的树木。
  竟又回到长白山了。
52
52、八 千夜微澜（下） ... 
 
 
  转眼四顾，荒无人烟，我不知道现在又是什么时候，只好随意走着。
  直到一阵爽朗的笑声由远而近地传来，“半年未见，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堇荣姑娘。”
  我转过身，看到身后一长徘歪歪斜斜的脚印，脚印之外，一个身披紫色裘裳的男子笑望着我，仪态雍容，明眸如水。即便是他身边的侍从，都是一身贵族的装扮，耀眼而夺目。
  他上次给我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所以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这个人，隔着一段距离叫出他的名字，“楼千夜！”
  楼千夜是我在洛城的时候才刚刚与他结识的，这么说我已经走出了自己的回忆，回到了现实中。
  他哈哈一笑着向我走来，在笑声中抖落了帽檐上的粒粒雪花。
  我忽然发现身边少了安随遇，转身四顾，却已经是找不到人影了。他去了什么地方？我刚才分明是和他在一起的。
  心中有些莫名，我问楼千夜道：“你刚才可有看见我身旁有别人？”
  楼千夜诧异地看着我道：“只你一人而已。”
  我挠挠头，不想让他发现有什么异样，“那或许是我看错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里有一种古树的树皮能够防寒，我带些回去，看看能不能让家中的茶花过冬。”
  原来又是为了他的茶花，一个男子爱花能到这种程度，也实属罕见。
  楼千夜道：“你来了正好，龙儿前几日还吵着要我带他去京城找你。”
  “他知道我在京城？”
  楼千夜笑道：“若萱在那边，你自然也就在那边。”
  他这般说来，让我微红了脸，“楼公子真是会说笑。”
  “说笑？我那是在说笑，难倒你不是为了若萱才去的？这般忸怩可就不像堇荣了。”
  我回他道：“这般口不饶人的，也真不像是楼千夜！”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与我一同往山下走去。
  路上才知，原来我和若萱离开之后，龙儿吵着闹着怎么也不愿意继留在云府，竟是跑去楼千夜那里住下了。
  我笑问道：“你怎么会答应让他留下的？”
  “你应该知道，他粘起人来的时候……”楼千夜顿了顿，一时间似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