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焚城

第17章


  六里地。从案发到现在,如果一直马不停蹄确实能追到,但平常人多会浪费时间搜索都城内外,根本想不到来这么远的地方寻找投石装置。看来,今天追捕她的人有些不同寻常。
  小闲在密林中策马狂奔。盛夏的乐亭山草木葱茏,枝叶擦过耳边发出潮水般的刷刷声。她跑着跑着,心中渐渐感到有些不安。
  她仔细研究过附近的地图。这条路从乐亭山直接通往碧遥镇,理应是山民常走的熟道,不会这么狭窄,更不会越跑越荒,最后连路中间也长满灌木。
  难道之前走岔了路口?
  身后追兵步步紧逼,退回去已无可能。所幸翻过这个坡就是碧遥镇,大致的方向没有错。小闲咬咬牙,硬着头皮冲向山林深处。正在疾驰时,眼前忽然冒出几道盘虬的浓枝,她一矮身,险险躲过头上的危险,却因此忽略了脚下。一片锐利的山石划破马腿。受惊之余,那马竟一尥蹶子,将她径直抛飞出去。
  天旋地转间,小闲意识到自己坠了马,赶紧一手护住脑袋,一手试图揪住救命的草木。然而她从一匹飞驰的马上摔落,速度快得难以想象,根本来不及缓下坠速,便沿着陡急的山坡翻滚下去。就在她满心以为自己要坠崖而亡时,耳边风声一弱,似乎有一张无形的网将她兜住,坠势明显缓和下来。
  然后她便落了地。
  背后一片柔软清凉,小闲睁开眼,连绵的芦苇尖在澄澈的天空中跳跃,白衣的男人俯身笑道:
  “两次。”
  小闲与那双浅墨色的眼睛对视片刻,刷地坐起来,看看天,看看地,看看面前的湖和身后的山。
  她没有死。虽然浑身疼得如同被千刀万剐过,但她没有死。乐亭山的西南便是碧遥湖,她山坡滚下来,竟然直接掉进了湖边的芦苇荡。
  然后她才听懂了原映雪的话。从那么高的山坡上滚下来却没有摔死,自然是这位辰月教长使的秘术。
  他救了她两次。
  “用亘白之力启动将风,很有趣的设计。”
  原映雪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金属盒子,递到小闲手上。在初生的旭日下,这枚不起眼的铁盒华光乍现,仿佛在灯下抖开了一幅年岁久长的绣品。
  小闲呆坐在芦苇荡里,不敢伸手去接,又不敢不伸手接,就像一只被蛇盯住的田鼠般不知所措。她刚杀了一名辰月高官,完全搞不懂这位教长救她到底是出于好生之德,还是为了抓个活口好交差。他既然知道她是用河络的神器驱使将风投的石块,也极有可能就是那个领兵前来追捕她的人。
  “我只是碰巧在附近看日出。”原映雪看着她变幻不定的脸色,笑着解释。
  小闲转过头,不远处的水阁里轻烟荡漾,弹琴的歌伶与捧香的丫鬟比肩而立,虽说隆重得不像是在看日出的,更不像是在追刺客。再一转头,乐亭山上惊鸟横飞,追兵明显已经奔着碧遥湖过来。她看看自己血肉模糊的小腿,又看看原映雪带笑的双眼,硬着头皮道:
  “帮个忙?”
  苏晋安远远下了马,疾步走向丝竹缭绕的湖边水阁。身后的缇卫卫队无声铺开,黑袍刷过银白的芦苇丛,为湖畔晨景染上一层萧杀之气。
  “七卫苏晋安见过原教长,”他驻足水阁之外,躬身行了一礼,“卑职追捕一名刺客至此,叨扰之处,请大人见谅。”
  苏晋安虽口称卑职,说话的态度却不卑不亢。他在面对原映雪时从不作伪,因为任何伪装在他眼中都无所遁形,倒不如坦诚些,双方都会觉得爽快。
  原映雪一手支着颐,笑容散漫道,“什么重要的刺客,劳烦苏卫长亲自追这么远。”
  “该名刺客刚刚以诡异的手法刺杀了何太傅。”
  原映雪略显惊讶地抬起眉,却没有更多的表示,只是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太傅大人前往太子府途中,竟遭天外飞石袭击,当即身亡。卑职顺着飞石的方向一路追到乐亭山,终于发现疑犯影踪。追逃途中那人自山上滚落,但搜遍周围都没有发现尸身,或许让他侥幸活了,藏在附近也不一定。”
  苏晋安说着话,目光则飞速扫过水阁内外,最后停留在不远处一丛倒伏的芦苇上。绿叶中闪着几丝可疑的红,新鲜淋漓,显然刚沾上去不久。
  “大人可曾见过任何形容可疑之人?黑衣短打,身形瘦弱。”
  他抬起头来,毫不避讳地直视原映雪的双眼。
  “不曾。”原映雪随口应道,似乎懒得为这些俗事烦心,“既然是从山上滚下来,想来非死即伤,逃不远的。令卫队再把附近仔细搜查一番吧。我新泡了壶茶,晋安你要不要进来喝一盏?”
  靡靡丝竹声停了几拍,又好整以暇接上去,并没有因为不速之客受到扰乱。苏晋安面湖而坐,水气拂到脸上好似微湿的绸缎,滑丝丝的凉意。他看着那些专心弹琴的伶人,忽然理解到雷枯火与原映雪的分歧也许只是因为意气不投——一个在东厢与天罗和义党杀的焦头烂额,另一个却在西厢歌舞升平,任谁都会心怀怨怼。
  但他无意深究辰月高层的分歧。他只是一枚棋子,任凭下棋的人要怎么摆放。所以雷枯火指示他来乐亭山找刺客,他就来了。原映雪又告诉他刺客不在这儿,那么他喝完这盏茶就会走。
  “晋安,你是个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会一往无前的人吧?”
  原映雪懒洋洋倚在榻上,忽然无来由地问了一句,让苏晋安心里轻轻一抖。这一抖仿佛抖落了许多旧日尘埃,让他心里变得雾煞煞的,就像很多年以前。
  那时候他还只是晋北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角色。
  那时候他还爱着一个小女人。
  “你还记得八松的雪么?”原映雪浅墨色的眼中闪着迷离的银光,“只有在雪夜,你才会发现那些温暖的东西,原来真的那么温暖。”
  苏晋安有些恍惚地看着对面弹琴的女伶,她的下巴尖尖小小,有一双亮得出奇的眼睛,看上去既不柔顺,也不勾魂,但她的琴声穿过八松城雾煞煞的雪传过来,竟然让他的心口如同被洞穿一般的疼痛……
  冰锥似的痛感让苏晋安醒来。他重新睁开眼。对面弹琴的女伶哪里像阿葵呢,虽然是一样明丽倔强的眼,但那微翘的眼角眉梢里几多俏皮和跳脱,碎金阳光似地蹦着,晃得让人只想避让而已。
  哪里像那个冰天雪地里为他端来一盆热水的安静的小女人?
  “不记得了。”
  他长出了一口气。这无端的怀旧,也许只是因为原映雪忽然改变了称呼。他已经很多年不曾叫他“晋安”,总是尊一声“苏卫长”,听来有些淡淡的讽刺,但他知道原映雪从来都不会讽刺任何人,所以那些讽刺只是存在于他自己心里而已。
  “雪一旦化了就再也找不回来。谁又能留住去年的雪?”苏晋安自嘲地笑了笑,看着从四方聚拢回来的缇卫,“看来今天真的要空手而归了,多谢原教长的茶。”
  言毕他欠了欠身,缓步走出水阁。
  就在苏晋安离去后不久,琴声戛然而止,弹琴的女伶面色如纸,直接软倒在地。
  19.
  小闲醒来时天已向晚,稠暖的夕阳半融在水中,拖着一大幅火烧云的孔雀尾,水波慢摇轻晃,将整个碧遥湖搅成一锅金黄的南瓜浓汤。
  肚子咕咕叫个没完。好大一锅南瓜浓汤……
  “南瓜汤没有,但我猜你更喜欢鱼汤。”
  笑意盈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闲猛转身,腿上传来一阵锐痛,她摸着包扎妥当的小腿,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切。
  遇到追兵。逃上死路。滚下山坡。摔断了腿。被原映雪救了。求原映雪帮忙。假扮琴姬。疼昏了过去。
  这倒霉催的一天……
  她有点局促地揪住领口的绢纱,看着窗边悠然自得的男人。条案上摆满各色各香的佐酒小菜,最诱人的却数红泥小火炉上炖着的薄砂吊子,盖子被滚沸的汤汁噗噗顶起,爆开阵阵浓香,是她记忆中求而不得的浓香。
  “腿没事,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最近几个月都要静养,不要亲自行动。”
  原映雪的谆谆叮咛充满医者父母心,像极了从前老头给她治伤时的口吻,让人忍不住想问一句“原教长,您真是辰月的教长?”
  “为什么帮我?”她神情迷惑。
  原映雪揭开砂吊,拿木勺轻轻搅拌,理所当然道:
  “美人落难,英雄搭救,戏里不都是这么演的?”
  鳜鱼汤的香气在暮风中流散,他透过袅袅蒸腾的雾气将小闲上下打量。
  “确实是个美人,以前竟然没有发觉。”
  西天的火烧云忽然炽热起来,把小闲燎得面红耳赤。
  “我只是天罗外围的人,你从我这儿挖不到任何机密。”她瞪着原映雪。
  “唔,”他盛起一勺乳白的汤,抬头笑道,“正好火候。这位美人,不如赏光一起用餐?”
  “你每次都准备各种美酒,是为了把我灌醉,好套问天罗的事吧?”小闲倒下一杯万仞长,狐疑地斜睨原映雪。
  “我所知道天罗的事,也许比你还多。”
  “哦?”
  “你是唯一不姓龙的龙家人,甚至算不上真正意义的天罗杀手,但绝不是天罗的外围。龙老爷子在十年前将你带回擎梁山的龙家山堂,无意间发现你异于常人的商业才能,于是另辟蹊径,将你培养成今日的宛州巨商。作为天罗‘黄金之渠’最重要的堤坝之一,龙家极少派遣你执行刺杀任务——虽然你在刺杀方面也颇具长才,可以轻取他人久攻不下的棘手目标。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