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图之箴

第54章


由于一直向沂帝称病,兰霖轩自然而然地沉寂下来。宫人在惋惜,妃嫔在雀跃,宫廷的无聊竞争在平淡生活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张凡一路鬼使神差地随雨叶进门,很快就闻到香喷喷的饭菜。几次神志恍惚中,他的身心都承认了这个地方是他的家。将漂泊无依阻挡在门外,一身血腥净化在清心寡欲。若此非王宫之地,该是多么美满的生活。可张凡不得不一次次提醒自己的位置,雨叶乃是帝妃,他们没有未来可言。尽管如此,他依然贪婪地沉溺于虚幻的海市蜃楼。
  那头,雨叶兴冲冲地取来碗筷,张凡沉下眼帘,一字一句地说:“我要走了。”
  预料中的碎裂声响并没有出现,瓷碗从雨叶的手中滑落,只是裂了一道口子滚到墙边:“你说什么?难道……”可以想象的结果。
  “是的。弈王下诏了,我明天就走。可能……不会再回来了。”张凡的语气显得无足轻重。不是故意要把话说得像生离死别,然而这是事实。
  雨叶动作迟缓地拾起墙角的裂碗,若有所思,一不小心失手将瓷碗再次砸到地上,这回,是真的碎了,伴随着她的心痛:“你会带我走吗?”
  “微臣恕难从命。”不知怎么的,张凡又用起敬语,好似急着要划清界线。如果真是去打一场硬仗也就罢了,他这一去,是一条不归的路。与其藕断丝连,不如快剑断情,一心决绝,“娘娘乃是帝王之妻,臣若为之,岂不是乱了纲常。”
  “你是怎么了?”雨叶见状,不禁泪眼凝眸,眼前的人,真的是她认识的张凡吗?他与她之间欠的只是一句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夏末的风中落雪簌簌,如同卑微的乞求,“你明明就知道……”
  “我不知道!”张凡很怕雨叶再说下去,说出彼此逃避的字眼。这种不可能长久的关系,注定要分离,即便泥足深陷,“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其实一直在利用你,利用你离间冯沂的君臣关系,以使弈国成为一具空壳,而你,不过是一枚棋子!只怪你太笨,你我二人根本什么都不是。”此刻不如决绝,“从我接近你到现在,完全是我布的局。这样,你满意了吧?”情绪的控制难以精准。
  “你以为我是谁?”雨叶的口气瞬间冷静下来,对她来说,从头到尾都是相互的诓骗,她的心甘情愿只为了能留在他身边,照目前的情况,没有必要再隐瞒,“我是秦雨叶,你以为能骗得过我吗?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在利用我,可是,我却接受了,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会屈服于理智以外的事。”
  “你……”原来她都知道,傻的是他,他的行为真是可笑,而且幼稚。从头到尾,雨叶都在配合着他的戏路,委曲求全,他居然还自作聪明。
  雨叶止住泪水,轻轻握住张凡冰冷的手,那水翦的双目凝视着他眼里的犹豫:“不管你为谁效力,只要是为你,我永生不悔。怎样利用我都没有关系,我跟定你了。”流水中的浮冰正在渐渐融解,她惊恐着片刻之后的一无所有,就算这是一厢情愿,她也不愿再挣扎中上岸。
  “叶儿,对不起。”冰晶里凝结的是浮木,是谁输掉了坚守?咒骂着自己的愚蠢,紧紧拥着愿为他牺牲自我的女人。从前担心着一旦跨出这一步会失去所有,没想到,当他不顾一切向她伸出双手的时候,竟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轻松地消除了往昔累积的担忧和恐惧,即使洗刷不去他们的前途未卜,“跟我走,不要后悔。”人生不会给任何人重来一次的机会。
  “绝不!”凤栖夜凉,梧桐语,锦书遥寄素年时。
  在命运面前,我们犹如蝼蚁,如随风而走的沙砾一般,谁能确定这是结局,还是开端,还是随时都会被淹没的礁石、岛屿。回首一现,充满渴求的过往,总是行色匆匆,不曾记得路过的风景。
  
                  第一百一十九章 玄武
  暮霭沉沉,腾蛇武冥,司命垣宫战皇云,明珠虚无影。陶然须立独太古,式神归,灵岩启,临当欲弃。
  晴空万里,至午时,顷刻阴霾无际。弈王冯沂御驾亲临王都城楼,偕同帝妃师洛珊、王嗣顼禹一道为平叛将军张凡送行。这是继黎远岚之后,第二位享有此殊荣的弈国将领。连夜铸造的新战甲闪耀着低调的光芒,在场的士气也没有因为沂帝的来临而逐渐高涨。秦阅在沂帝的身后站着,遥望着山岚迷蒙的皇云山。
  张凡率军拜别沂帝后,便跨上马背,朝身边的副将微微点头,抬手一挥,大军出征。静默的过程,如同诀别的仪式,古时燕国的易水之音。
  顾不得脊背发凉,勉强撑起的盔甲掩饰了她瘦削的身躯,此刻,她只想紧紧跟随着身旁的男子,毫无悔意。昨夜,她就已经被张凡带离兰霖轩,在他简陋的住所里安睡一晚。同样是王宫深处,因为有了张凡的守护,成了另一番光景。即使沉重的军甲压得她几近窒息,她也要坚定地握紧马缰。
  他们一望深情,随着浩浩荡荡的军队,一同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天空响起闷雷,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偏偏久无落雨。雷电的白光,犹如银色的长鞭,一次又一次狠狠地抽打在高耸的皇云山的岩壁上。此山麓北侧有一巨石,老者常言乃是天降神石。巨石达十余丈之高,周身寸草不生,光洁如璧,无缝可入刃,顶部为天然平陆,无雕琢之象,称为皇云台。
  张凡忽然勒马停步,雨叶一惊,顾忌身份暴露而不敢出声,只是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张凡猛然转身,对她说:“走吧。”雨叶还未及时回应,就已被张凡揽至身侧,拦腰抱起,随他纵身一跃,凌空而起。随行军士,无不面面相觑。
  头盔早已掉落,青丝迎风飘逸,雨叶紧闭双目,牢牢扣住张凡的颈部,只觉得不断往上升,鼓起勇气朝下方瞥了一眼,少说已置身十丈之高。从将士们惊愕的目光可以看出,张凡此举纯属意料之外。自马背腾空,中途并无借力之举,以从未显露过的超凡轻功,一步登顶,面无难色。
  放下雨叶,无视台下万众私语,张凡远眺,已然不见王城踪迹。雨叶端视他的瞳孔,发现似乎有些附加的冷峻、犀利,难以攻破的深邃如炬,就连瞬间释放的迫人气场,亦是前所未见。在这一刻,张凡仿佛脱胎换骨,可他望着雨叶的神情依然如故。稍稍放下心来,发觉身后似有人一直从旁等候。
  “属下参见统领。”七名身着鸠羽劲衣,缚黑色腕带之人对着张凡单膝下跪。此装束与白虎七宿的衣装极其相似,只不过左侧衣角上的篆体文字完全不同。
  张凡的背影散发着些许高傲,随手一扬,七人起身。然后,一把扯下身上崭新的战甲,露出深沉到哀伤的黑色衣袍,下身衣角的银丝图腾乃为龟蛇合体,腰带上悬挂着黑玉灵鉴,垂坠着墨色流苏。在这阴郁的空气中,张凡犹如北方秋初统摄万灵的星辰。他,亡藤谷四灵之北宫玄武,前来相迎的便是北宫七宿主。
  皇云台下的数万军士恍如梦中,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的张凡,眼中令人恐惧的威慑,就算远在十丈之外,也能摄人心魄。被君王寄以厚望的将领,竟然在须臾之间变得形同陌路。军中一阵骚动,惶恐中,惴惴不安。
  张凡帮雨叶卸下无用的战甲,将她护在身后,温柔地说:“现在不能后悔了。”看着雨叶不停揉搓被压得酸痛的肩膀,不由得心疼,又瞧见那七人怀疑的眼光,低沉一语,“看什么?她是我的女人。”
  电闪雷鸣并没有停歇,银蛇一般的闪电急促撕裂着阴沉的天空。张凡的居高临下泛着耀眼白光:“弈国的将士们,冯沂昏庸,尽失王道而天下寡助。在下张凡已不再侍其左右。今日,若有志者愿一展抱负,可随我归顺律营,此后追随甘宣泽。若有异者,就将此作为生死之地,一决胜负,休怪我张凡不念旧情。”此言一出,台下众人大惊失色,争执之声渐起。
  雨叶亦是惊诧,居然此等不可理喻,为何不愿归顺的士兵必须决战生死呢?尝试着问自己后悔与否,但一触到手心传来的温度,心中湮灭疑虑。
  高台之下,愿投顺甘宣泽一方的军士已围绕在巨石下,仅余部分犹豫不决的人,与誓死不从的人一齐立于平川之中,枉作困兽之斗。
  张凡转过身,双手覆上雨叶的耳朵:“闭上眼睛。”待她听话地合上眼帘,张凡对七宿主一点头,那七人便跃出高台,悬空列阵。
  就像当日幽郡的战法一样,斗、牛、女、虚、危、室、壁七宿宿主身立离魂阵,紫电青霜,七星反旋,涅色光影八面包抄。惨烈的哀鸣同雷电一并炸裂,一时间,天光破云,碧空下的血溅四壁,腥涩活祭。风起的沙尘染上了红色,满目疮痍血雾。血河静静地流淌到归顺者的脚下,他们瞳孔散大的心胆俱焚,意志在毁灭中失控地叫喊起来。
  血腥气味沁入雨叶的鼻腔,她明白发生了什么,睁开眼睛,在张凡的眼里找到了那抹无可奈何。她没有挪开张凡的双手,反而用自己的手让他捂得更紧,她受不了那种足以刺穿耳膜的疯狂凄厉。
  张凡的气质如黑暗的冥将,再次对下边的人放话:“你们要走的,可以走了;留下的,就随我来吧。”
  “统领!”北宫七宿主没想到张凡竟然决定放生,这违背了命令,必须阻止。多年未见的张凡,已然不是当初那个一心踏着尸体往上爬的冷血杀手。
  有什么资格结束他人的生命,信仰的执着已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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