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图之箴

  “从甘家军对冯氏宣战至今，攻城略池，无往不利。这种压倒性的优势，一点也不符合常理。”徵无相信他们疑惑于行军作战的太过顺利，弈国军队不可能那样不堪一击，这一点，黎远岚最清楚，“其实，这都是我的杰作。如今弈国朝中无人，实为息夫人命令我，必须不择手段地离间他们的君臣关系。”不知不觉，徵无想起雨叶，她是计划中唯一的意外。
  “也许，你只是其中一小部分，息夫人的行动绝不止于此。”有琴大胆想象息夫人的最终目的。
  阴谋，若隐若现。幕后的主使者，究竟为所有人布下了怎样的棋局？在有心之人造就的无底深渊中下坠，履行着已知的胜负。
  
                  第一百二十二章 杀心
  幽冥入梦，殊途杳无；玄远迁散，道非无形。雾柳暗时昼，露荷青石水飞萤。
  须弥幻境，来去无路，雾霭茫茫，池塘银柳，庭院中间的那株绯爪芙蓉是那么熟悉。花盆角落的环状浮雕落款应该篆刻着主人的名讳。拨开层层树影，朦胧的空间在一瞬间变得清晰，花盆上的纹路竟然是“余”。环顾周围的晚亭石桥，这里不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家吗？爹、娘，你们在哪儿？熙儿回来了。
  连日来的噩梦缠身令余熙儿憔悴不堪、精神恍惚，身边稍稍有点风吹草动，就会立刻紧张起来。萦绕不绝的幻听刺激着她的听觉，眼前也尽是虚空的人影。噙着泪水，在梦里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担心梦醒了，这一切都不复存在。
  庭院东边的书房里，不时传出爽朗的笑声，那种沉厚正是父亲的音色。熙儿满怀欢喜地靠近，躲在假山背面，偷偷望去。只见父亲在作画，母亲笑吟吟地在一旁研墨。不忍再看下去，熙儿背过身子，捂住自己的嘴，努力克制着哽咽。还想贪心地再看一眼，可这一眼是毁灭人心的残酷。
  熊熊烈火肆意张狂着他们的魔爪，翻腾中漫布整座楼阁，而父亲和母亲依然在屋内，对周遭的火势浑然不觉。熙儿几乎可以感受到袭来的热浪，下意识地掩住口鼻，却见所有的家仆都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她身后，二目无神地盯着她看。顾不了这么多，朝他们大喊：“快救火呀！快点拿水去呀！你们说话呀！”没有人理会她，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看着父母就要被火舌吞噬，不管这是不是梦境，熙儿义无反顾地冲向火海，不能再忍受一次生离死别。
  短短的几丈路，好像跑了好久好久，没有尽头的小径在熙儿的脚下不断延伸，眼睁睁地看着父母倒下，房屋变成一片绝望的废墟。
  “爹……娘……”熙儿哭得撕心裂肺，双手用力捶打坚硬的石板路，拳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疼痛。猛地回头，见那些家仆依旧站列在她的身后，眼神直勾勾地释放着阴森的气息，完全投射在她的身上。忽觉有些不妥，一阵狂风吹来，熙儿睁不开眼睛，等到再次身临梦境，居然已是另一片天地。天昏地暗之中，满目疮痍的焦尸黑炭，天空中仿佛还漂浮着釉蜡石的青绿火焰，这里是青田村。
  双腿一时间瘫软无力，熙儿只得胡乱抓着潮湿的土地往后挪动。可是，遍地残缺的身躯突然之间有了生命，一具一具起身站立，炭末不停地从他们的躯体上落下。摇摇晃晃地行走着，朝着余熙儿，缓缓走去……
  “啊……”熙儿惊叫着从噩梦中清醒过来，可以感觉到额上粘稠的汗液正在滑落，想撑起身体坐一会儿，却发觉自己无法动弹。
  难道是梦还没醒？深吸一口气，张开眼睛，正紧贴着自己的居然是自己的身体，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挣扎的面孔和不安定的呼吸。那自己呢？自己算是什么？胆战心惊地瞥向自己的四肢……是透明的！是离魂之象！
  熙儿欲哭无泪，一次又一次地扑向自己的肉体，竟都被反弹回来。异常寂静的房间里渐渐出现了几道黑影，定睛一看，整个人陷入极度的恐慌！青田村的死者在床榻四周聚集着，一只只腐朽的手臂挥动着，如同下一刻就要触及她的肉体！
  “不要啊！”熙儿歇斯底里的叫喊，使得她迅速地从床榻上跳起，随后失足落到地上。膝盖的疼痛告诉了她，梦真的醒了。大脑充血的肿痛，压迫着她的所有感官，瞳孔急剧地收缩，无意间瞄到一旁的念儿仍然安睡在甜梦之中。
  余熙儿的神志被噩梦蚕食到支离破碎，布满血丝的眼球好似要渗出腥红，口中念念有词，语无伦次：“息夫人……你算什么东西……黎远岚……哼……休想控制我……谁都动不了我！要杀我？哈哈……就让我先杀了你们吧！”
  夜幕下的流丹阁，药香四溢，谷中的奇花异草生长至此处便愈加娇艳欲滴。夹杂在一起的香气，惑人心神，这倒与紫冉坊有几分相似。
  流丹阁，亡藤谷储藏丹药的地点，各分舵来使皆要从此地另取所需药散粉末。余熙儿跟踪几日，最终寻得此隐秘处所。二更方过，熙儿就急不可耐地进入楼阁。对于门前无一人防守的疑点，表现得毫不在乎。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熙儿怀揣一个小布囊离开了流丹阁。脸上浮现的痴癫笑容与日间的清纯乖巧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像是被初秋的微风牵引着，熙儿在茫然中走到寒潭边。月光下的青石荡漾着碧波，熙儿挑了一块自认为最美的石岩坐下，用小指勾开布囊上的细绳。以虔诚的手势，捧起几许青灰粉末。清风掠过，微尘散入幽谷的每个角落。
  此青灰药粉乃是出自亡藤谷的暗香风月，各地分舵与紫冉坊都无法求得的高阶毒末。粉末可随意融入空气、水源，杀人于无形，一般用于灭门群杀。
  随后，熙儿回到房内，合上门窗，燃起一种用于解毒的奇特熏香，安心入眠。
  风泉夜生凉，依稀微风岸。今夜，红陌遍野，闪烁着犹如幽灵的萤舞流光……
                  第一百二十三章 惜败
  空谷飞绝鸟麾羽，梳妆刺血蝶云舒。流彻山色人初醒，犹怜月没祭残灯。
  樱若百里的清晨，一片罕见的黯淡，犹如暴雨即将降临的沉闷一般压抑，枯竭的瓣叶上没有露水，不闻鸟鸣，蝶舞绝迹。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只余下寒潭的水声阵阵，像是一曲落幕的悲歌。此景寥落，当真名曰：亡藤谷。
  依傍山壁建造的数列楼阁，一反常态地大门紧闭。唯有一处小屋，在刺耳的轴转之后，透出些许密闭了一夜的香气。婴孩的呓语时起时落，啼哭渐止的时候，一名眼袋暗沉的年轻妇人由房中走出，衣装鲜艳，粉黛略施。自从双亲故去后，她再也没有梳妆打扮的心情，而今日，如同见证般的郑重其事。她，余熙儿，彻夜未眠地守候着天明时分。
  遍布幽谷的琪花瑶草在一夜之间尽数枯萎，枯枝败叶上落满的残花留有被烧灼过的痕迹，卵石小径上再没有斑驳的树影摇晃。走过壁廊，几名侍者横卧在栈道中央，静止无息；步下木梯，又见巡视的守卫昏死在地。毫无生人之气的山谷，似乎宣告着余熙儿的胜利。
  只见她肩头微颤，咯咯的笑声逐渐变得疯狂起来：“哈哈哈哈，你们终于都死了！”殊不知，姗姗来迟的红日正冉冉升起，草木也有了重生的迹象。
  听着丧心痴狂的仰天长笑，不禁涌起难以断绝的悲伤。如屹立在悬崖之巅的巨石缝隙中生长的荒草，终有一天会一同坠入深渊。笑声里掩藏的哽咽，是对命运的成全，也是那漂浮在死亡沼泽上，一朵凋零的花。
  被渲染的情绪不仅仅是悲哀，还有惋惜，甚至还掺杂着死有余辜的念头。周围卧倒的人众重新站立起来，面对着这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选择了避而不见。在放肆的笑声里，有几个人已然慢慢靠近，围绕着她的茫然不觉。审视自己的眼睛，该用怎样的心态去看待迈向地狱的毁灭。
  熙儿的疯狂戛然而止，环视着周遭熟悉的人。犹怜、不解、惋惜、惊讶、恐惧、鄙夷……每个人的眼里闪烁着不同的光线：“你们……你们不是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哼，鬼魂索命，我余熙儿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死？真可笑，本夫人才没那个闲工夫栽到你手里。”息夫人的藏青锦缎衫袍装点的凝脂妖艳，似从弱水归来的使者，“只是可惜了我的刺血昙薇。”息夫人扫视着路边失色暗哑的奇花异草，黯然神伤。
  “你说什么？”熙儿失措地一把抓起那些几乎凋谢的花草，掷到息夫人面前，一脸不屑，“像你这种人也会懂得惜花爱草？笑话!”
  息夫人摩挲着指尖上玉琢的指套，蔑视熙儿的一切举止：“刺血昙薇本为解毒之用，如今枯败亦是情理之中。不过……”忽然，息夫人手呈兰花之态，衣袖轻拂，一道黑气直击熙儿的胸口，“在本夫人眼底下杀人，还真是狂妄！”
  熙儿失衡而坠身在地，嘴角涌出暗红的鲜血，眼眸中凶光不改，完全撕裂的理智在瞬间爆发，正欲扑上前去与息夫人同归于尽，一双手臂拦住了她：“熙儿，够了！”远岚深知熙儿目前的举动，只会给她带来杀身之祸，遂向息夫人求情，“夫人，放过她吧。”
  息夫人的神情充满讥讽之意，用嘲笑的语气叹道：“黎远岚啊黎远岚，你应该不知道你现在护着的女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毒妇！”
  远岚对息夫人所指感到愤怒，但是发现熙儿的眼中并无否定的意思，反倒显现出自若而又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