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评传

第27章


《花草粹编》卷六以《瑞鹧鸪?双银杏》为清照词,词云:“风韵雍容
未甚都,尊前甘橘可为奴。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谁教并蒂连
枝摘,醉后明皇倚大真。居士擘开真有意,要吟风味两家新。”关于此首有
两个疑点,其一,它是不是词:“按虞、真二部,诗余绝少通叶。极似七言
绝句,与《瑞鹧鸪》词体不合。”①这确是一个值得进一步交代的问题。《瑞
鹧鸪》作为词牌,又名《舞拍》、《舞春风》、《鹧鸪词》等,它本来是七
言律诗,因唐人谱为歌词,遂成词调。到了宋代的晏殊和柳永,此调又分别
衍变为六十四字和八十八字。李清照这首五十六字体,虽在字数方面保留着
七言律诗的特点,但它仍然应该是一首词。因为在李清照前后的杜安世和侯
寘等人的同调五十六字体,也都是词而未被算作诗。这是关于此词的第一个
疑点。第二个疑点即词的下片第三句有“居士”二字。如果把这首《瑞鹧鸪》
① 翰愈《荆溪唱和诗序》。
① 赵万里辑《漱玉词》。
系于传主新婚不久所作,与本书第二章开头所指出的,李清照在二十四、五
岁屏居青州时始用“易安居士”之号的说法是否有矛盾?答案应该是没有矛
盾。因为“易安居士”,只有屏居后才能引以为号,而“居士”可泛指自命
清高者。无疑,宴尔新婚时的李清照最为清高自许,十八、九岁自称“居士”,
亦不无合情理之由。
在解除了上述二疑点之后,对于“居士孽开真有意,要吟风味两家新”,
亦须略加铨释。此二句系整首词的结穴之处,意谓将并蒂而生的双银杏孽开
一看,它就象莲子生有惹蕊一样,其“心”中也有意(慧);“两家新”谐
寓“两颗心”之意,连接上文就是说,主人公和她丈夫之间,犹如当年唐明
皇之于杨贵妃,彼此心心相印,爱怜有意。这不仅表现了词人夫妇相得之欢,
还体现出传主对李、杨关系的看法不圃于成见,岂非说明她关于历史和爱情
的观念,比历代的许多“须眉”更加公正可取?
三、传写心曲的身世词
在古典诗词中,“心曲”有两种含义,比如《诗经?小戎》:“言念君
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和张协《杂诗》其一:“感物多所怀,
沉优结心曲”,均指内心深处;而温庭筠《归国遥》词:“谢娘无限心曲,
晓屏山断续”,则指心中委曲之事或难以吐露的情怀,也就是内心隐秘。李
清照的身世词所传写的主要是后者,所用手段主要是通过咏物和使事用典,
曲折地表达其受党争株连和被丈夫疏远,从而“无嗣”的“心曲”。
(一)咏梅词中所寄寓的身世遭际
自从宋初林逋(字君复,谥号“和靖先生”)写梅的名句“疏影横斜水
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问世后,北宋的骚人墨客多有嗜梅如癖者,写梅的
诗词可谓汗牛充栋。南宋初年蜀人黄大舆,仅咏梅之词就编集了一部十卷之
巨的《梅苑》,其内容多以“格高”、“韵胜”状写梅的姿态和香味。李清
照之所以较多地写作咏梅词,一方面与上述文学背景不无关系,另一方面她
又在这一基础上有所出新,使原来自命清高和孤芳自赏的“梅格”、“梅韵”,
贴近了现实人生,丰富了其文化涵容。
李清照咏梅词的代表作主要是这洋几首,《渔家做》(雪里已知春信至)、
《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玉楼春》(红酥肯放琼苞碎)、《满庭
芳》(小阁藏春)、《诉衷情》(夜来沉醉卸妆迟)、《情平乐》(年年雪
里)、《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等七、八首,依其内涵,大致可分为
以下四类:
一类,指写于词人出嫁前夕的咏蜡梅的《渔家傲》①。写此词时,作者正
当豆寇年华,其父官礼部员外郎,她的家庭环境相当优裕,好花美酒任其享
用,从词中“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工人浴出新妆洗”,“共赏金尊沉
绿蚁(指酒)。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等句看,词人当时的身价地位无
比优越,其自矜自得之意,溢于言表,以梅自况之意甚明。
二类,以《玉楼春》为代表:“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不
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道人憔粹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要来
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前人谓此词结拍二句“皆得此花之神”②。
这一评语的大意是说,李清照的这两句咏梅词,犹如林逋、苏轼等人的咏梅
名句,都能体现出梅的神韵。看来这评价只说对了一半,因为此词的用意涉
及到两个方面,一方面是“道人”(作者自指)自叹形容憔粹,其愁闷已到
了无以复加,不敢再倚栏眺望的程度;一方面是“道人”为含苞欲放的“南
枝”(梅)的命运担心:一旦风暴袭来,未曾开遍的花苞,也难免玉殒香消。
所以词人和红梅便成了患难与共的朋友。下片的“便来休”,“犹云快来呵”
①。结拍二句连起来的意思是词人对红梅说:要来饮酒就快来呵,说不定明早
风一起,你我都要遭殃。所以此词的题旨当是:借对梅未来命运的关注,寄
① 蜡梅,瞩蜡梅科。花芳香,外部黄色,内部紫褐色。冬未先叶开花的蜡梅,产于我国各地,是著名的观
赏花木。
②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十八,清光绪文瑞楼刊本。
① 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上册,中华书局1979 年第3 版,第336 页。
寓了作者本人因受党争株连,朝不保夕的身世之叹。
三类,以《小重山》和《满庭芳》为代表。前者云:“春到长门春草青,
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匝春。花影压重门,
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这首词的
字面尽管很通俗,如果不了解作者的内心块垒,那么对它的解读,就是巧舌
如簧也说不到点子上。比如下片的“二年三度负东君”句,如果释为:“二
年中辜负了三个春天”,这说法对是对,却只涉及到它的表层语义;倘若释
为:“丈夫离家二、三年没有回来”,这就错了。对此句的正确解读必须借
助于有关史料——崇宁二年(1103 年),诏禁元祐党人子弟居京。此后, 清
照不得不回归原籍。崇宁五年春,诏毁《元祐党人碑》,继而赦天下,解除
党人一切之禁,清照得以回京。从离京到回京,恰好历时二年,梅开三度。
结拍的“归来也,著意过今春”,不是象“招魂”似的呼唤她丈夫“快回来
呀!”是说她自己从原籍归来了。因为赵明诚在此前一年已授鸿炉少卿,他
有享受荫封的特权,根本没有远离汴京,另放外任之事。
回到汴京的李清照,株连之苦得以缓解,原想快快活活地过个春天,随
即又遇到了当时妇女无可避免的感情磨难,即自己变成了丈夫身边的多余
者。心比天高的李清照,怎能忍受这等屈辱,只得回归娘家,重新住进她“手
种江梅”的院落。令其不胜伤感的是,昔日的闺房,已变为今日的“长门”,
此情此景,与五代“花间”词人薛昭蕴笔下的宫怨词意十分吻合,所以顺手
拈来薛氏同调词之首句“春到长门春草青”,嵌入己作,借以遣怀。
四类,以《孤雁儿》为代表:“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
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小风疏雨
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萧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技折得,人间
天上,没个人堪寄。”此首的过人之处,正如词前小序所云:“世人作梅词,
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此词的语言明白如话,但确实
不俗,清照绝不是说大话,无端轻视“世人”,她的不俗之处,首先在于其
词不属于那种咏物而滞于物的咏梅词,而是一首悼亡词。以词悼亡,在清照
之前为数不多。李煜的《相见欢》(又名《忆真妃》)本来是悼亡词,但迄
今为止,除了笔者,尚未见到第二人专门论及其为悼亡词①。相反,有不少人
谓李煜“无言独上西楼”一词为表达亡国之恨,而把苏拭的《江城子》(十
年生死两茫茫)作为词史上的第一首悼亡词。其实在苏轼之前,甚至在李煜
之前,“花间”词人张泌的《淙溪沙》亦应是悼亡词①。再往下数就是贺铸的
《鹧鸪天》(重过阎门万事非)。那么李清照就是词史上第五位写悼亡词的
人,而她自己很可能认为是继苏拭、贺铸之后的第三位。不仅如此,在她之
前写悼亡词的人还都离不开“梧桐半死”什么的,并且是由“须眉”悼念其
妻妾的丧亡。因此,李清照又是直古以来第一个以“扫眉”悼念“须眉”的
著名词人。还不仅如此,她更是第一个将梅引人悼亡词的人。第二点不俗之
处,在于词中有“吹萧入去土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之句。“吹萧人”原指
萧史,这里借指赵明诚。萧史的恋人是弄玉,二人已羽化成仙。这里暗寓着
① 陈祖美《李璟李煜词新绎》,《唐代文学研究》(第三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 年8 月版,第
476—90 页。
① 张泌《浣溪沙》有句云:“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花间集校》,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年7 月版,第71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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