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评传

第31章


但是说到底还是其切身的生活体验和“转益多师”的学
习借鉴的结晶。看来前者是关键,没有亲身经历过李清照那么多苦难的人,
即使象董解元、王实甫那样的文学名家,其同类句子也下一定给人留下多么
深刻的印象,倒反而有某种效颦之嫌②。
有关此词的问题,还需作以下两点必要的补充,一是词牌《武陵春》的
本义有别于“念武陵人远”之意,这里的“武陵”是作为避乱之地的代称;
二是清照在金华避乱时的绍兴五年五月三日,发生了朝廷令其缴进《哲宗实
录》之事。这是一部“冒禁传写”③之书,“窃窥”、“私藏”都是犯法的。
清照冒死保存下来的文物,最终出现了这样的结果,无疑会又一次给她带来
很大的精神刺激,遂成为又一种“欲说还休”的难言之隐。
(二)悲苦无似的故乡、京洛之念
在李清照的诗词之间,虽然曾有一条根深的沟壑,但到了晚期,这条鸿
沟几乎被她亲手填平了,也就是说其晚景词的题旨,与其诗大大接近了。比
如在汴京失陷的第三个年头的三月三日(上已),她在江宁所写的《蝶恋花》
中,有这样的词句:“永夜厌厌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长安”
本是汉唐故都,在古典诗词中常作为国都的代称。词人在长夜难眠中梦想着
“长安”,是为了说明她对汴京的怀念;至于对故乡的怀念,在其晚景词中
更是随处可见。《菩萨蛮》的“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此时她借酒浇
愁:“香消酒未消”,绝不是为了惜花、怀春等儿女私情,而是借醉酒来减
少思乡的痛苦。这种题旨在其前期和中期词中是绝对没有的。这类词的代表
作,当椎其写于六十四岁或稍后的《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壁,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
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 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
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这首词自问世不久,就曾激起热血人士的赞许和共鸣,其中张端义和刘
辰翁对此词的评价更发人深思。前者云:“(易安居士李氏)南渡以来,常
怀京洛旧事。晚年赋《元宵?永遇乐》词云‘落日熔金,暮云合壁’,已自
工致。至于‘染柳烟轻(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气象更好。后叠
愁如海”;贺铸《曹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① 张元干《谒金门》:“艇子相呼相语,载取暮愁归去。”
② 董西厢《仙吕?点绛唇緾令?尾》的“休问离愁轻重,向个马儿上驼也驼下动。”王西厢《正官?端正
好?收尾》的“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③ 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三十二,万有文库本。
云:‘于(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皆以寻常语度入音律。
炼句精巧则易,平淡入调者难”①。后者云:“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
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
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②。“(刘辰翁)于宗邦沦覆之后,眷怀麦
秀,寄托遥深,忠爱之忧,往往形诸笔墨,其志亦多有可取者”③。张端义对
此词从艺术性方面作了较充分肯定,而刘辰翁则从思想性方面对其作了高度
评价。可见这是一首思想性和艺术性相统一的佳作,值得仔细品味:
词的上片写眼下元日之夕。首二句似取用江淹《拟休上人怨别》诗的“日
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和廖世美《好事近》的“落日水熔金,天淡暮烟凝
碧”之句意,谓落日象熔化了的金子一般绚丽璀璨,暮色中飘浮的云彩聚拢
了来,宛如珠联璧合。对于“人在何处?”常见的有两种理解,一是承上文,
云景色依旧,人事已非,含有身世感伤之意;二是“人”指作者的故夫赵明
诚。每逢佳节倍思亲,作者在嗟叹身世飘零的同时,想到亲人,完全合乎情
理,故上述二解可合而为一。
但是,感叹身世也好,思念亲人也好,都是内心活动,别人看不见,也
摸不着,必须将其外化出来。那么“染柳烟浓,吹梅苗怨,春意知几许”,
这种令人黯然神伤的景语,正是上述作者悲苦心情的外化。“春意知几许”,
是春意盎然的反面,言时值早春。而早春天气也有风和日丽的时候。“次第
岂无风雨?”“次第”是进展之词,此句接续上二句,意谓别看今年元宵节
天气这么好,转眼恐有风雨来临!这几句字面是讲天气,但仍然是人世感喟,
含有一定的哲理和人生体验。不是吗?大至宋朝社会,已由盛而衰;中如赵、
李两族,已家破人亡;小到自身,曾几何时,才名轰动,令多少人倾慕不已,
如今竟变成了一个只身漂泊的嫠纬之妇。一句话,天气也罢,人事也罢,都
那么变化无常!想到这些,哪有闲心游乐?
所以“来相召”以下三句收束得顺理成章。当初词人构思诸如“香车宝
马,谢他酒朋诗侣”这类词句时,不一定含有嘲讽的意图,但今天读到此处
时,思路自然会撞到这样的问题上:国家已经快要到了山河破碎雨打萍的境
地,“酒朋诗侣”们却把杭州作汴州,香车宝马,仪从阔绰,依然寻欢作乐。
作者谢绝了召邀,可见她不同于那些醉生梦死的人,其精神品位、思想境界
之高,亦可见一斑。
过变转忆“京洛旧事”。起拍“中州盛日”,寄托了作者深挚的家国之
思。那时家国兴盛,元宵节特别热闹。“闺门多暇”,当指词人未婚之时。
看来她回忆的是自己初到汴京不久的事,大致是哲宗元符年间或稍后的事。
那时她处境优越,“暇”不仅指有空余的时间,主要当指作者生活优裕、有
那份闲心。她于公元1101 年出嫁的第二、三年,党争加剧,受到株连,曾一
度离开汴京。即使再回京,心情也很不一样了。从十五、六岁到二十岁前后,
可以说是传主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可以想见,这时的她,不管穿戴也好、气
度也好,自然会压倒群芳,如再锦上添花、着意打扮一番,一旦出现在灯火
斑斓的市街上,不知会引起多少人交口称赏!然而“如今”她早已年逾花甲,
鬓发散乱,憔悴不堪,即使时值佳节,夜间也懒得外出了。这就是为什么害
① 张端义《贵耳集》卷上。
② 刘辰翁《须溪词》卷二。
③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五《须溪集》提要,中华书局1965 年版。
怕夜间出去的心理背景。
此词最深刻、最令人心酸的是结拍的“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二
句。试想那些在灯红酒绿之中时时发出“笑语”的人,怎么会念及国家安危
呢?当躲在帘儿底下的作者听到这种“笑语”时,内心该是多么酸楚。读到
这里,使人深感作者谢绝了“来相召”者也好,或害怕夜间出去也好,并不
是忧愁自然界的“风雨”,更不是自惭形秽,而是在江河日下的当儿,所产
生的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感。
这首词的写作特点,既是人们常说的今昔对比,又不是那种简单对比,
它不仅是一幅浓缩了的社会、人生图画,更是一部内涵丰富的人物心灵史的
艺术外化。读这类作品,不仅要有相应的社会历史知识,更要有一定的社会
人生感受,以及读者自身的想象力、创造力。后者尤为重要,没有它,对于
《漱玉词》的阅读,将受到很大的限制。
第五章被词名掩盖的诗文实绩
在词史上,有一个不易简单解释清楚的现象,这就是以李清照的《词论》
为代表的词学观念,被认为是“正统”、“保守”的,而她的词作中却含有
极为深刻的超前意识,她的词名更远远高于她的诗、文之名。这是李清照研
究中不言而喻的事实。那么它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呢?正确的答案应该
包含在有分析的、辩证的文字之中,即对李清照词的褒美和高度评价是正常
的,对其诗、文实绩的忽视又是不够正常的,与此相关的还有一个令人哭笑
不得的现象是,对清照其人其词颇多物议、攻讦的人,对其诗的评价却极为
可取:
易安居士? .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人,当
推文采第一。①
在本书第三章中曾提到,王灼对清照其人其词的批评是意气用事,恁长
的一段话,只有“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两句是较为中肯的。王灼的意
气用事主要是受历史的局限,今天我们不能对他以牙还牙,或因人废言,从
而以为他对清照的评价又走了另一个极端。其实,他没有走另一极端。总的
看王灼是一位娴于音律,博学多闻的人。他反对在创作中拘泥旧规,赞扬象
《东坡词》那样的创新精神,是很可取的,他对清照“诗名”、“才力”的
肯定,更是别具慧眼,完全符合实际。
① 王灼《碧鸡漫志》卷二
一、不让“须眉”的咏史诗
“咏史”既是我国诗歌源远流长的传统,也是整个古代文学的重要主题。
诚然,“‘咏史’之名,起自孟坚(班固)”②、“自班固作《咏史诗》,始
兆论宗”③,其滥觞则在《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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