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鸿铭传

第45章


辛亥变起,我孝定景皇
后至德深仁,不忍生灵涂炭,毅然以祖宗创垂之业,亿兆生灵之命,付托前阁
臣袁世凯……当此万象虚耗,元气垂竭,存亡绝续之交,朕临深履薄,固不敢
有乐为君,稍自纵逸。尔大小臣工,尤当精白乃尔……。
然后列了九条所谓当务之急的事务,承认君主立宪,剪辫子的,听其自
然……等等,说得多好,多么动听!古雅的文辞之美表现殆尽。袁世凯也这么
说过,暴君、土皇帝、军阀也都是这么说的,然而即使刻在万吨巨石上,也不
过是一通华美辞藻而已。老百姓似乎听得太多了,饼画得圆,不如衣丰食足。
这日,温顺的北京民众一早起来,吃惊地看到许多地方挂出了龙旗。他们
早备有各种旗子。以应付当局要求挂旗的命令,他们可不想惹麻烦。一时间,
纷纷换下旧旗换新旗,顿时整个北京城,龙旗招展,迎风猎猎。可惜的是这面
龙旗已千疮百孔,再也挂不稳,挂不好了。
整个北京城,大小爷们头上又都时兴拖条长辫子,剪了辫子的后悔不已,
一时北京城卖假辫子的大发其财,销售一空。辜鸿铭的那条辫子倒又跟上了潮
流。但对他来说,拖辫子的人多了未免有些可惜。他的那条辫子还有什么好特
别的呢?不过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很快人们又不会跟他争辫子了。
列名外务部的辜鸿铭遵张勋之命,前往江浙,解释张勋不得已的苦衷。刚
到天津,就听说段祺瑞已兴师讨伐张勋,顿时大惊失色,逃到租界旅馆,躲了
起来,不敢露头。不料却被段祺瑞的耳目得知,准备派人照会外国领事,捕捉
辜鸿铭。辜鸿铭一行惊慌失措,换上便服,逃回北京。张勋问他事情办得如何,
辜鸿铭据实相告。张勋大骂:
“你有负委托,何面目见我耶!”
辜鸿铭顿首道:
“鸿铭该死,乞大帅宽恕。”
张勋怒气冲冲地说:
“你辜负圣上鸿恩,从今以后,我不呼你为辜鸿铭,老实些呼你为辜鸿恩
算了。”
七月三日,段祺瑞看看火候已到,即宣布张勋“勋乱民国,复辟帝制”,段
祺瑞精良的枪炮解释了一切。在这场战斗中,段祺瑞首次引进了最新兵器——
飞机,当他的一架飞机意外地出现在天空,向紫禁城扔下一两颗炸弹时,张勋
的一帮辫子军以为触怒了天意,狼狈溃散,甚至有的跪地祷告。张勋明白,这
一次,他是完了。七月十二日,一场奇特的复辟活动终结了,张勋、梁敦彦、
康有为等又成了民国政府的通缉犯,张、梁二人逃到荷兰使馆,保全性命。
看来这一次宣统是名副其实的宣布帝统结局了,从始皇帝到宣统皇帝,不
是顺理成章吗?中间冒出个洪宪皇帝,历史只好又花了十二天,宣布了从始皇
帝以来,二千余年的皇帝梦是该彻底完结了。
张勋逃到荷兰使馆后,1918 年民国政府下令免予通缉洪宪、丁巳复辟案中
诸人。1920 年张勋六十六岁生日时,辜鸿铭特集了一副对联。派人送到张勋府
上为贺,张勋命人将对联展开来,只见上面是辜鸿铭特有的毛笔字,歪歪扭扭,
拼拼凑凑,写的是:
荷尽已无擎雨盖,
菊残犹有傲霜枝。
看得张勋悲喜交集,原来辜鸿铭的意思是,现在清王朝没了,王公大臣消
失了,他们头上戴的官顶大帽——擎盖——也没有了。虽然天下老成凋零,气
象可哀,但还有大帅和我头上的两根辫子——傲霜枝——傲立霜中,不逐流俗。
看来辜鸿铭连历两次帝制复辟,闹闹嚷嚷如同儿戏。本来就不太关心政治
的他更是心冷,只有那遥远的辉煌的中国文化古圣先王时代的梦还吸引着他,
他还要继续向世上阐述这个伟大的逝去了的梦。
下篇古今中外说
六、执教北大·牛刀杀鸡
第一章椿树胡同的冬烘先生
北京椿树胡同十八号小独院。
主人,冬烘先生辜鸿铭。
定居北京后,辜鸿铭花银子买下了一座小独院,这座小独院位于东四南大
街与王府井大街之间的椿树胡同,离东口不远,路南的一个院落,门牌号是:
十八号。
椿树胡同在朝阳门内,离紫禁城不远。飘泊半生的辜鸿铭,此时息心篱下,
住到天子脚下的北京城。虽然天子没了,在这座中国古老的帝都,却还能体昧
天朝往昔的荣光,深潜于天朝往昔的辉煌中,辜鸿铭细心地从古老的典籍中依
稀还能听见往昔的威严。正是这种威严的余晖,吸引了他,迷住了他,使他不
仅对圣贤经传拜服不已,而且对这个古老文明的一切都爱护备至,纳妾、缠足、
长袍马褂、长辫子、文盲……对这些文明的余渣也津津乐道、吹捧不已。
十八号小院内的辜鸿铭在帝王时代的余晖中,成了唯一一个以向西方人传
播圣贤经传为务的中国人。他以其纯正的英文,向西方人细细称道伟大的中国
文化。第一次在世界上,能够听到中国人倔犟的呼声。他之所以能名扬世界,
也许正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倾慕着辉煌的古代中国文明,他恰恰满足了这种心愿。
小院进门处是一个小花园,种着各种花木。春天到来时,这里总是生机勃
勃,有名的无名的花草竞相破土、拔芽、抽绿,茂茂芊芊,春风醉人。园内一
株高大的椿树,孤孤零零的,高达数丈,树干笔直,顶上也开始发出淡黄淡黄
的嫩叶,慢慢地就要转青,转绿了,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椿味。浓浓密密的枝
丫直指蓝天,仿佛这座小院倔犟的辫子,尤受主人喜爱。特别是到了冬日,整
个花园已经花残枝败,椿树也蜕尽了叶儿,在一片细雪朦朦的银白中,傲立着,
清奇绝伦。
花园尽处是一排平敞的北房。
辜鸿铭就在这座清静的小园内,日日与圣贤经籍为伍,探寻他理想中的世
界。在这个理想的世界中,一切都是那么和谐,那么伟大,散发出一种久经浓
缩的芬芳。在这个世界中,堆着古老中国文明往昔的卷子,说的都是人的故事,
可已没有了人的尘俗昧儿。悠长的岁月,给它们薰上了书卷的寒香。这里是感
情的冷藏室,一页页翻过去,仿佛可以看见圣哲的荣光,帝王的龙袍……
早年游学西洋,辜鸿铭是自负的西洋人嘲弄的对象。沉郁下僚,困居张之
洞幕下二十年,督办浚浦三年,列名外交部,他是志不得伸。现在没了皇帝,
只有前清的宣统帝还居住在高高的、渊深莫测而有几分令人窒息的紫禁城。走
遍东西南北之后,不禁生出几分感叹,几分伤感。江湖水清还好洗衣冠,可现
在水浊啊,不得已,就把脚伸到这盆混浊的江湖水中去罢,洗脚江湖,不也很
惬意吗?辜鸿铭这么一定下来,心也有几分宁了,遂给自己取了个颇有几分幽
默的绰号:冬烘先生。
冬烘先生此时已年近六旬,却仍体格硕健,神采奕奕。颏上下唇上几绺长
须已有些花白,拖着一条灰里泛黄的长辫子,用红丝线夹在头发中,细细编起
来,当真是五彩缤纷,鲜艳夺目。头上一顶红色结黑缎平顶小帽,四时戴着,
有时还饰上一颗祖母绿,常常已是油光可鉴。一袭长袍,枣红宁绸的,外套樟
缎大袖马褂,有时是天青大袖马褂,一律磨得油光闪亮。袖子上斑斑点点尽是
鼻涕唾液的痕迹,可以照见人影了。好事者立在他面前,不须镜子,即有顾影
自怜之乐。脚上终年一双双梁平底布鞋。如此这般一位混血儿模样,即使在前
清时代,马路上出现这么一位华服教士似的人物,也不免令人瞪大眼睛,看得
出神。而辜鸿铭自己却有一套理论,在他的得意之作《春秋大义》中,他宣称:
中国人有不洁之癖,因此中国人只注重精神而不注重物质。
冬烘先生又是很怕老婆的,怕老婆还有一段特别的理由,每当有弟子来访,
谈客过从,他总忘不了告诫一声:
“不怕老婆;还有王法么?”
记得古时有位将军怕老婆也是怕出名了的,据说别人问他为什么怕老婆,
他回答说:
“不怕老婆如何做得将军?古来将军有几个不怕老婆的?”
冬烘先生倒可以与这位古时将军辉映古今了。而且他怕老婆也是怕得认认
真真的。当他高谈阔论,兴致勃勃时,夫人淑姑是不管他的。但他老人家却有
那么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北京当时叫化子很多。每一次叫化子来到门前,他
总少不了开门,给叫化子些钱。不料有一次,却被淑姑当场拿获,淑姑大怒,
拿饭碗就向他头上掷去,辜鸿铭没有留心,头上就挨了这么一下,随即听到身
后淑姑一声大喝,骂道:
“好你个败家子。像你这般没个规矩似的施舍,再大的家当,也够不了你
抛撒。你也不瞧瞧自己是谁,是菩萨么?”
辜鸿铭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讪讪地走了开去。此后一听到叫
化子呼号之声,立即开门,赶紧扔下一二枚银币,动作敏捷得如像做贼一般,
生怕淑姑看见。老夫妻二人如捉迷藏一般,时不时又被淑姑捉住,臭骂一顿。
冬烘老人极爱子女,膝下有一子二女。
儿子辜守庸,日本夫人贞子所出,倍受辜鸿铭溺爱。用守庸自己的话说,
是过了一辈子公子哥儿的生活。成婚后,育有四男二女。长子辜能以解放后到
台湾卖文为生。1957 年,辜鸿铭百岁冥诞时,辜能以组织力量出版辜鸿铭的著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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