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鸿铭传

第61章


并不是他不希望真共和,真宪法,而是他对中国时局伤心太过,退而求其
次了,更何况真宪法,真共和就不要道德了吗?
演讲之余,辜鸿铭也常到咖啡厅,冲上一杯咖啡,悠然兀坐,找那里的招
待女郎们,说些日本语,逗她们玩,常令她们笑不绝口。或者带着碧云霞四处
观光。时而在辜显荣家的麻将桌上,一手持香烟,一手摸骨牌,口中妙语连珠,
髭须颤动,令人绝倒。有人向他求字,他更是不假思索,慨然挥毫,一手左倾
右歪、上下脱节的汉字书法,虽不能令人恭维,却也有几分稚趣,单看他写的
“辜”,“十”与“口”之间有二三分阔的距离,就可令人绝倒了。
当时有位诗人,对他此次来台,心有所感,口占一绝——
辫发忠犹寄,齐眉愿竟虚,
还将尊王论,远寄海东隅。
不久,辜鸿铭又再次应大东文化协会的正式邀请,携夫人与女儿还有可爱
的碧云霞,前往日本。周游日本列岛的风光美景。特别是古都京都,充满唐时
韵味的寺庙建筑,一丝一毫,若不经意布局出的著名园林,更是将中国园林的
禅意发挥到极致。那种质朴、谦逊和无私的智慧,无不显露出来。在这里,他
理想的中国文化梦得到了抚慰。他辉煌的中国文化世界得到了证悟,他的心仿
佛有了归宿,信念也更坚定了。
第三章终老户下
大元帅府顾问,没有做成的山东大学校长
公元1927 年,民国十六年。
辜鸿铭赴日近三年,虽然到处游历,四方演讲,他讲得快活,心情畅快,
日本人也无比佩服,但毕竟讲得太多,日本人也就不如当初热情了。加之年届
七旬。回首前程,历历如梦,日本虽好,终非久留之地,遂有西归之意。回到
北京,不久老妻——淑姑去世,尘世沧桑,令他感怀万端。
回到北京后,受日本人推荐,让他做张作霖大帅顾问,他对此人还不明就
里。
自从第二次直奉战争,张作霖在冯玉祥政变后,颇为顺手。兵败南下的吴
佩孚到达汉口以后,重组直系势力。第二年成立十四省讨贼联军,自任总司令。
1926 年1 月初,吴佩孚,张作霖联合起来,攻击冯玉祥,冯宣布下野,到苏俄
考察。奉军、直军、直鲁联军联合进攻国民军。其中直鲁联军是张作霖手下分
出的张宗昌组织的。
张宗昌(1881—1932)北洋奉系军阀。字效坤,山东掖县祝家庄人。曾在陈
其美、冯国璋门下任职,后投靠张作霖。1925 年,第二次直奉战争中,分得肥
水,出任山东军务督办,从此独霸山东,成为以“祸鲁”著名的地方军阀,同
时组织直鲁联军,自任总司令。此人贪财好色。姬妾无数,但又自命风流,虽
不学无术,倒自命风雅。1928 年5 月被蒋介石、冯玉祥撵出山东,9 月其部被
彻底消灭。1932 年被仇人刺死于济南车站。
1926 年4 月,奉、鲁军进入北京,此时京城的百姓,无缘无故地又受了一
帮治国军事专家的一次蹂躏。张宗昌的军队聚在街市游行示威,散后喝得酩酊
大醉,强奸妇女、无恶不作,更甚于八国联军蹂躏北京的行为。凡服装稍入时
者,每被剥下,稍有抗拒即遭枪杀,陈尸路侧,无人敢问。军事专家们一边却
函电交加,为国为民,自命忧世。口中说的何等美妙啊!可惜只有那些屈死路
侧的冤魂领教得最好了。
1926 年12 月,张作霖就任“安国军”总司令。次年六月,张作霖在北京
组织“安国军政府”,自任大元帅。
辜鸿铭回国,正赶上出身于胡匪的张作霖得势,日本人本就是站在张作霖
的幕后。现在辜鸿铭拿了日本人的荐信,去见这位大元帅。一身长袍马褂,拖
着灰白辫子的辜鸿铭,就这么油光闪亮着的一身辜记服饰来到大元帅府上。
张作霖见辜鸿铭一身清朝牌号的服饰,也有几分称奇,早得日本人的推荐,
大名贯耳,岂知却是这等模样,顿觉大为有趣,劈头就问道:
“你能作什么事?”
辜鸿铭这才见到这位东北王,五短人材,一脸瘦削,唇上浓浓的一层髭须,
原也普通,只是此人吊梢眉下的那一对眯缝着的眼睛,却像两把刀子。这位爷
才真正可以说是位不折不扣的军事专家,从土匪干到清朝的官儿,直到如今民
国的大元帅,全靠手中的枪杆子说话。杀人如下饭的张作霖怎把辜鸿铭这班书
生看在眼里。他曾对手下的文官说过:“吾在军中杀人如麻,曾不一瞬,汝辈书
生见之,吓欲死矣。”
辜鸿铭听他如此说法,一言不发,袍袖一拂,转身离去,再不兴作顾问之
想。
辜鸿铭整日在家中翻阅经籍,接待访客,或者三五学子登门,他也谈兴大
发。而大多时候,却坐到院中的那株椿树下,于冬日的积雪中呆上半天,又回
到书房去了。
此时的辜鸿铭更感寂寞,老成凋零,好友梁敦彦已于1924 年列名鬼籍。伤
心惨目之余,惟日坐书城,翻弄经传,间或吟哦几句弥尔顿的诗句,想想诗人
晚年景状,心中寂寞酸楚时时泛起,深陷的眼眶中滚出几滴浊泪,诗句也就嘶
哑难以吟出调子了。他是越来越爱看弥尔顿失明后的大诗作了。
满怀沧桑,心思中华文化的豪情,只有一二古人可语了。
匆匆一冬已过,次年,民国十七年(1928),南方国民党的北伐已直逼山东
山西,战火纷飞,百姓哀鸣,国势不知前程如何?无辜人民正在刀尖上滴血,
一帮争地盘、争官做的却视而不见。看来北洋军阀时代要过去了,却注定又有
一批新的军事专家们出掌政权。他们会起到良好的作用吗?谁知道,但他们似
乎武装得更好,日后的势态证明,这是一帮更为能干的军事专家。绝不是什么
政治家。
这时春天来了,椿树胡同十八号小院里的有名无名的花草又开始破土、发
芽,抽出淡黄淡黄的嫩叶儿。那株大椿树经了一冬的风霜雨雪,正带了新抽的
嫩芽,精精神神地傲立于春风之中。
辜鸿铭却突然于三月底染了感冒,开始是头昏目眩,咳嗽连连,请了附近
法国医院的医生来看,开了些药,吃下去却不见好转。继之以高烧,头脑里是
一片混乱,往事历历。现于梦中,一会儿是英国,一会儿又是槟榔屿故地,一
会儿是张之洞府中……扰得他睡卧不宁,梦中时常惊呼:
“洋人看不起我们……”
惊呼中醒来,只有两位女儿珍东、娜娃和碧云霞姑娘陪侍在侧。
渐渐咳出的痰中杂夹着血丝,遍请京中西医,均诊断为肺炎。这在当时无
疑宣布了死刑。医生们竭尽全力,也束手无策。中医也请来了,仍不见起色,
眼见人一日一日消瘦下去,最后竟咳出大口大口的血来,辜鸿铭却仍谈笑自若,
视生死如儿戏。
一帮门生时常前来探访,带来日益激烈的战时消息,辜鸿铭强打精神与他
们纵谈时局,末了,总一阵喟感:
“中国要有真宪法,真共和,真总统,譬若俟河之清……”
到了四月底,已是汤药不进,水米难下,眼见是气息奄奄了,正当他生病
时,张宗昌已内定辜鸿铭为山东大学校长,他也有意前往执掌,可看来是无康
复之望了。他常常让两个女儿轮流给他念弥尔顿的诗句……
1928 年4 月30 日,辜鸿铭强打精神,在时昏时醒中。望着一双女儿,心
中无限感伤,对她们说:
“我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们二人,你们要好自为之啊!”
然后抚着两女的头良久不语,自知不久于人世的他怎放得下待字闺中的爱
女?二人早已泣不成声,下午三时四十分,辜鸿铭在迷迷糊糊中哼了句:
“名望、地位都不过是泡泡,转瞬即逝……”
辜鸿铭终于闭上了眼睛,追寻他遥远的梦去了。在这个世界上,他不过是
位过客。东西南北,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现在他累了,哪儿也不去了。
辜鸿铬去世后,溥仪特派人致祭,赐谥唐公。他的两位爱女伤心不已,将
他的遗体,穿上全套崭新的清朝官服,把他那条发白的辫子夹杂着红丝线,细
细编好,盖上棺木,按北京风俗,葬了。为中国文化呼喊一生,大肆鼓吹之后,
终于落葬于天朝古都,尘归尘,土归土,融入产生过他辉煌的礼教世界的这方
土地中,该是心满意足了吧?
珍东、娜娃,则投苏州一庙门,落发为尼去也。
尾声:帝国的最后一根辫子
幸好辜鸿铭死了,死得正是时候,死得恰到好处。
在他去世的前一年,1927 年6 月,同抱痴心于中华文化的王国维留下一纸
遗书: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然后王国维投昆明湖去也。如今辜鸿铭这一死,虽然使他看不到北洋时代
的结局,但也免了他见到一班新军阀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表演,倒也是死了干净,
带着他的那条长辫子和一脸梦想永远休息了。
辜鸿铭的这根辫子留得实在不易,难怪他自诩为老大帝国的最后一根辫子
了。
谁知道,为男人们脑后的这么一根长辫子,流了多少中国人的血,遭了多
少洋人的白眼?当初清军入主中原,为降伏千万汉人的灵魂,特下令“薤发”,
在前额上蕹那么一圈皮儿亮的头皮,其余部分任其自长,编成一根长长的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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