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雨霖铃

“真相如果没有人相信，那么，它就是谎言；谎言重复一千遍，也许就变成了真相。”L的眼睛很诡异地望着叶小舟。叶小舟不解，却见L的唇边扯出一丝浅笑，“小舟，你对你的爸爸和哥哥还有印象吗，你有没有怀疑过自己到底是谁？”
    “你是谁，你之前就认得我？”叶小舟终于感到面前的这个什么L，似乎是很久以前就与她非常熟悉的人，“如果不是，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叶小舟冷笑着，她的眼里，人都是自私的，那些为名为利而不择手段的人，更是肮脏不堪。
    很不幸，她也被迫在这个行列。当一个人极度没有安全感时，金钱便成了最为可靠和忠实的伙伴。叶小舟当然更加深知这一切，所以她从来不对自己做以审视，有金钱，能生活，这就是她最为追求的现实，其他一切与之相比，变得要么虚无，要么毫无意义。
    很多年前，她就已经不相信爱情了。当十七岁最初的心动换来的是一份逃避的感情时，她便用自己早熟的眼睛看透了人赤裸裸的虚伪。她遇到了李奥兰多，那份感情在不断追问自己是不是爱，在命运的漩涡中挣扎，仓促起始，又悲凉结束。够了，叶小舟觉得自己的情感可以至此划上一个圆满句号，无怨无悔！但是突然，心底又有一处小小的空间让感知顿时疼起来，那是她不曾去想，甚至让自己完全忽略真实感受的一份感情——阿伟，你还好吗？
    阿伟从来不知道，在台湾竟然可以看到种植成片“冰蝴蝶”的山谷。在埔里的龙堂，“冰蝴蝶”是一种开到绚烂极致的花朵，成片的蝴蝶翩翩起舞，将这里幻化为一种美好仙境。
    白露告诉阿伟，这里便是东方普罗旺斯，她的出生地。阿伟不曾向那些到达这里观光的游人那般感到这里空气的清新，花海的令人陶醉，天蓝树绿的自然情怀，而是感到这里处处隐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秘和危机。
    在见到冉望东时，阿伟不曾想过，这个叱咤黑白两道的大佬级人物也会有如此风烛残年的一天。愈是年轻时如虎，年老的衰败越是凄凉。冉旭昇见到阿伟，有些吃惊，但是他是自己父亲的客人，他只能对他们的谈话做略微的猜测，点头退出了房间，只是徒留冉望东和阿伟两个人。
    “您应当知道我是谁。”阿伟开门见山，“我到这里来，其实是想向您求证几件事情——”他观察着冉望东，心里也颇为没底，冉望东对自己要告诉他的事情是否感兴趣呢？
    果然，冉望东抬眼，“我知道你——你是雨莲的孪生姐姐栾静的继子。”冉望东逐渐爬满皱纹的眼皮眨了眨，眼睛有些混沌却不失锐利，“你到底要向我求证些什么呢？”
    叶小舟见到雨莲时，雨莲对她一如既往的冷淡。经过L的一番话，她有时真的怀疑这个在外表现出温柔谦逊的女人是否真的是她的母亲？
    “小舟，你喜欢这里吗？”雨莲的语气不咸不淡，叶小舟轻轻点头，敷衍着回应着。她不知妈妈为什么会问这个奇怪的问题。
    “小舟，如果我们今后都住在这里，好吗？”她突然望向叶小舟的眼神透着一股诡异的期待和温和，叶小舟有点无所适从，通常她这个样子，下面总会有让她很无奈的话和事情出现。果然，雨莲笑得很欣慰，“小舟，你知道吗？很快，我们一家就会团聚了……”
    “我们一家？”叶小舟越发感到疑惑，“我们一家不就是你和我吗？只有咱俩人，何来的团聚与分离？现在，我不就在你身边吗？”叶小舟害怕起来，直觉妈妈说的一些话让她感到越来越匪夷所思，是妈妈受了什么刺激，还是什么脏东西上身来了？
    “不，我说的咱们一家，是有你，有我，有你哥哥，还有你爸爸……”雨莲神秘地说，眼睛中的憧憬似乎这一切都是马上即将实现的现实，叶小舟的心骤然冷了起来，哥哥，爸爸；他们不都是早已作古的人了吗？何来团聚？如何团聚？……
    龙堂冉望东的书房是另一处禁地。这里，不仅不能随便进入，即使打扫，也是冉望东本人亲自完成。冉旭昇路过这个房间，却见到这个房间的门虚掩着，他知道，此刻的冉望东正在和阿伟谈事情，是不可能开启这个房间的门。悄悄地，他身贴墙，迈着轻如夜间捕鼠之猫的步子走进了房间，躲在了那一排排可以藏身的书架后面。
    同样，有两个人影也在一排书架后面，依稀可见。他们，是一男一女。男的体态让他想起了吴梓松，但是似乎又不是——吴梓松的背弯地很厉害，因为在电视台做过摄像的缘故，而面前不远处这个男人背却很直。那个女的，他一眼便认出竟然是白露！白露，白沧海名义上的女儿，她不是跟阿伟好了吗？她是随阿伟一起过来的？带着种种疑问，冉旭昇竖起了耳朵，山地人天生的灵敏让他将两人的谈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你现在对叶小舟还是念念不忘吧？”白露调笑着男人，男人却一脸严肃，“我警告你，我们只是合作伙伴关系，没有其他……你也不用在这里奚落我，你不也是对阿伟满含深情？”
    “是啊！”白露有些无奈，“但是好歹现在我能和阿伟在一起，我能像妻子一样的照顾他，甚至，他对我，即使没有爱情，也是有感激的，这总比你强，一张脸接一张脸的更换，叶小舟知道你是谁么？”白露越说越尖酸刻薄，似乎刺到了那个男人的痛处，男人一计锁喉竟出手扼住了对方的脖子，让远处旁观的冉旭昇都瞧了个胆战心惊。
    “不要再这样跟我说话，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男人狠狠地说，“你应该知道，对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来说，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冉旭昇望着那个男人的一举一动，颇为熟悉感，就是想不起自己曾在哪里见到过。他直觉，这个男人一定是一个之前与自己异常频繁接触过的人物，甚至于自己有相似的经历。难道是——雪？刚刚想到这个答案，冉旭昇摇头，雪应当还在大陆的监狱里，再说，雪也不可能和白露走在一起。但是，他们走在一起，又会有什么样的阴谋呢？
    “我已经把雨莲的真实身份告诉了阿伟，我想现在阿伟正在刺激着冉望东那个老家伙呢——”男人警告过后，松开了那一只扼在白露纤细脖子上的大手，也让白露恢复了自由，喘著粗气说道。
    “很好。”男子满意地点头，“让冉望东将雨莲除掉最好，即使没有除掉，雨莲的弱点也仍然掌握在我们手中，也不怕她不就范！”
    “你说的是叶小舟吧？”白露似乎不以为意，“依我看，雨莲对叶小舟可不怎么在乎呢！她可算是我见过的最自私的女人了！”
    “叶小舟毕竟是她的女儿！”男人笑得很神秘，“但我说的她的弱点可不是小舟呢……”白露不解地望着男人，男人再也没有多说什么。一旁偷听的冉旭昇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好了，我知道了……”冉望东有气无力地回应道，这个反应显然是阿伟没有想到的。他告诉冉望东，早在二十多年以前在这里发生的大火中，真正的雨莲就已经死去了，现在活着的是当年的女佣阿莲。看他的反应，要么是不相信，要么就是早就知道了……但是，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冉望东的反应都让阿伟觉得，他是不会与自己一起揭穿并将作恶多端的雨莲绳之以法的。阿伟也不再说什么，他摸不透面前这个圆滑世故的老家伙的心理，只能静观其变，甚至是借助他将一些困惑的问题最终解决。
    黑暗的房间中，冉望东坐在当年走进自己为雨莲布置好的房间的沙发上，同样的姿势，同一个沙发，只是物是人非：她，也许真的早已香消玉殒；他已不复当年意气风发。
    雨莲走进房间，警觉黑暗中一个人已闯入，打开灯，却见冉望东在沙发上吞云吐雾。她的神经稍稍缓下来，“你怎么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冉望东反问，眯着眼望着雨莲，“这里，整个龙堂都是我的，就连这间房间也是我为你准备的——来，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冉望东向雨莲伸出手，雨莲有些诧异，难道是人老了，年轻时的激情却逐渐被点燃？
    她慢慢走近冉望东，冉望东的手也抚向了雨莲的脸，“这么多年，你的脸却不曾改变……”他由衷说着，“真好——你的这张脸保护的真好，阿莲。”
    雨莲的心咯噔一下，难道他认出了她不是雨莲，而是当年的阿莲？还是他对雨莲也称阿莲？她来不及分辨和判断，却见冉望东忽地站起，“阿莲，你认为人一生怎样算作成功？”他说得很悲戚，阿莲此刻却也体味不到他的心境，喃喃道，“难道东哥不觉得自己成功吗？”她说的很小心，记忆里，二十多年前，雨莲这样称呼冉望东，她“变脸”之后亦然，似乎这个称呼只有雨莲在使用，或者说是只有雨莲才允许被使用。
    “我算得什么成功？”冉望东撇撇嘴，似乎是有什么大彻大悟一般，“我这辈子没有爱过什么人，没有被人无私的爱过——”
    “不，东哥，我爱你啊！”突然，雨莲激动地说，她不允许冉望东，那个在她心目中神一般完美的人如此颓废和自哀。但见冉望东撇撇嘴，“你？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你真的爱我吗？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冉望东的这一问着实让雨莲糊涂起来，却见冉望东开始仰天长笑，“哈哈哈——我用尽一生在寻找自己爱和爱自己的人，不惜一切地要得到，到头来却是一无所有，一无所有——阿莲，当你放火烧死雨莲然后变成她的时候，你就真的觉得自己爱我吗？”
    雨莲不语，但是圆睁的眼睛却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惊，“你，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知道我——”她的话开始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仔细一想，他能认回冉旭昇，许多谜题他怎么会不知晓？但是，为什么他却没有揭穿自己呢？
    “阿莲，这个房间你睡得可安稳？”冉望东张着嘲讽的嘴唇，“其实，我是不敢进来的，因为我知道，一直知道，雨莲一直在这里，这二十年里，她一直在这里，不曾离开——而我，我不敢见她，我只有在面对你的时候才一遍遍安慰自己，雨莲活着，我对自己说，我只喜欢她那张活着冲我笑的脸，至于其他，我都不要——哪怕那张脸是你，不是真正的她！”
    阿莲听着，有些歇斯底里，“你现在告诉我这些做什么？我还不够爱你吗？为了你喜欢这张脸，我抛弃了自己的原本容貌，我变成她，我努力让自己变成她……”
    “可你始终不是她！”冉望东打断了她的话，但随即却又很沮丧道，“我用一生的时间思考自己，我是不是真的爱她，直到这几年，我才发现，很悲哀，即使我爱她，那爱也是原始欲望，是一种极度自私的想要得到和占有，我喜欢的，爱的，不过是那一张面孔……哈哈，其实我和你何尝不是一样？见到现在我的这个样子，你还敢说你爱我吗？别自欺欺人了！”
    雨莲，不，是阿莲心在不断颤抖。的确，冉望东说到了她的心坎儿。他现在的这个样子的确令她感到失望，甚至思索自己怎么会爱他，还爱得如此痴狂？
    “你爱的不是我，也只是我当年的面孔罢了，就如同莎乐美爱上基督徒约翰！”冉望东毫不留情的揭露，“那哪能算爱呢？！”
    “你是不是老来老去老糊涂了！”雨莲有点看不下去了。冉望东缓缓起身，走到大衣柜前，那个大衣柜自真的雨莲被火烧死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启。阿莲害怕，从不愿面对雨莲在其中放置的衣物和其他东西，尤其里面还有一个镜子，每每打开，望见那个镜子，阿莲总会做贼心虚地将衣柜门合上，那面镜子映出她的脸，犹如照妖镜，让她有种灵魂出窍的错觉。
    冉望东打开衣柜，从中拿出十几幅素描画像，阿莲一眼便认出画的是雨莲的丈夫——冉望东叹了一口气，“看到这些画，我用了二十年思索，我没有过真正爱的人，也没有过真正很爱我的人，我的人生真的失败之极……”说着，他从酒柜拿出了一瓶酒，将酒先倒了一杯，自斟自饮。随即，他拿出了打火机，将那十几幅画点燃，然后抛向了打开的酒柜……
    “阿莲，你和我，是不是都应该去见见雨莲了……”冉望东神态平静，阿莲也那样静静地望着他，她知道，自己的一生其实和冉望东所说的一样失败——活着，已经成了一种耻辱的延续，因为，她根本不懂得爱；但是，死亡，是不是就可以结束这一切呢？甚至，将一切最为令人着迷的秘密带入地下？龙堂夫人的卧室此刻燃起的熊熊大火令阿莲穿越时空般的产生幻觉，她见到了雨莲，那个二十年前的雨莲，温柔的雨莲……
    阿莲开始微笑，因为雨莲此刻也是笑着的，笑得十分诡异。她知道，烈火中，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滴地陨落，这一次，她不想再变成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