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醉

第92章


再看看四周,怎么那么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在哪?是不是还在那个大鸡蛋里?不,她要出去,她要回家。家在哪?她怎么找不到了。到处都是黑的,连这黑都在旋转,变成一个大漩涡,她要被卷进去了。不,不要,快跑。往哪边跑?没有方向,她怎么跑?等等,等等,先找到方向再跑。方向在哪?这边还是那边?都一样啊。怎么办?她回不了家了。不行,一定要回家。这边不行就走那边,那边不行就再换一边。先从这边走还是先从那边?这边吧,哦,不,那边。不对,不对,还是这边。嗯,这边。要不再换一边?到底是哪边!
“我带你回家。”
谁在跟她讲话?好熟悉啊,她是不是又做梦了?她在梦里吧,她看到了梦里的人,那个在黑暗中唯一显现的影像。怎么梦会这么潮湿?是在那个下雨天吗?不,她不要那个下雨天,她情愿从来没有过那个下雨天。可她控制不了,那天的雨越来越大,梦里也越来越潮湿。算了,只要抓紧那唯一的影像就足够了,就算是洪水溃堤也没关系,反正这是在梦里。
第九十六章(终章)
第二天中午任笑迟昏昏沉沉地醒来,费了半天劲才翻身坐起。头疼欲裂、眼睛肿痛,全身像被抽去了筋骨一样,酸软无力。想她昨晚许是醉了,如此这般想必是宿醉后的结果,原来竟是这么难受。还是不要醉的好,不醉就不难受,可不难受为什么还会有醉?没有醉又怎么会有梦呢?
任笑迟摇摇头,停止胡思乱想,伸手想掀开被单下床,却发觉右手一直握着,像是攥着什么东西,松开一看,竟是一颗纽扣。仔细看了看这颗深褐色的纽扣,任笑迟脸色忽变,往房间四下一看,然后下床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外,又急急忙忙地跑下楼,把前院、堂屋、后院、厢房都找了一遍,整个家一如往常,只有她。
任笑迟坐在堂屋的门槛上,看着空空如也的院子,再也跑不动一步。头痛难忍,胸闷气短,身上没有一处是好过的,似有无数双手从各个方向拉扯她,让她无所适从,没法抽身而出,也没法做出选择。
有什么徐徐地飘在眼前,细看之下,原来是蒲公英。伸手接住,白色绒絮落在了手掌心的纽扣旁。它原本生长在哪,缘何离了家,它知道要去哪吗?它随风飞扬,要到新的地方安家落户,孕育新的生命。它落湿地即生,即有了新家。
费力地起身,她握着手里的绒絮,一拐一拐地走到院中的一块地旁,张开手,轻轻一吹,纽扣旁的绒絮飘飘然地落进了土里。
她回屋接了盆水浇在土里,在原地站了会儿,重又坐在门槛上,看那盛开的花,看月季、紫薇、万年青,看已与土融合的蒲公英。她仿佛看到蒲公英在那生了根,发出芽,长出绿叶,开出亮黄色的花,结出种子,风一吹,白色绒絮带着成熟的种子随风飞扬,再到别的地方安家,再孕育新的生命。
她看了很久,很久之后,她起身走到屋里她妈的遗像前,郑重地说道:“妈,我决定了。”
任笑迟给林默涵打了一个电话。在她说完后,林默涵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用复杂不清的语气说了一句:“笑笑,你让我很意外。”
任笑迟只是说:“记得你答应过我的,默涵。”
林默涵顿了顿,说道:“我记得。”
“我知道这不是一件易事,你会有顾虑。”任笑迟说,“我想不论怎样,你应该会试试。”
林默涵一时没了声音,过了片刻,他用平板地近乎陌生的语气说道:“你这么看我?”
任笑迟只问:“我说得对吗?”
隔了一会儿,林默涵说了句:“你让我觉得可怕。”
“我很抱歉。”任笑迟说,“默涵,只有你能帮我。”
林默涵沉默片刻,最后说道:“我答应过你,我会尽力。”
傍晚时分,任笑迟把房门、院门都锁好,到大妈家告别。她把一串钥匙交给大妈,说道:“大妈,劳烦你一件事,打电话叫他回来吧。”之后就带着她妈的遗像离开了。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一片叶子落在了沂水亭中,亭里久无人打扫,一地尘灰。亭边池里的荷花已悉数凋敝,徒留片片残叶。池东的假山依旧嶙峋峭拔,显得乖戾张扬。芭蕉的果实已经长出,一挂一挂地紧挨在圆茎上,茎下吊着紫红色的花,花瓣闭合,了无生气,一如已经爬上黄斑的几片蕉叶。
“我不走。”书房里,一个人倔强地说道。
“骁阳……”
“枫哥,我不走。”
“这是命令。”
孟骁阳看着面前这个他一直听命于的人,问道:“枫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完全有能力应付,那点事对我们来说不是问题。”
“骁阳,如果你还想跟我就照我的话去做。”
孟骁阳急了,对他哥说:“哥,你倒是劝劝枫哥啊。”
孟骁飞拍拍他弟的肩膀,说道:“骁阳,就听枫哥的吧。”
孟骁阳还是不大愿意。
“骁阳,你到那边,我有事要交给你办。”
孟骁阳松了口,说道:“枫哥,你吩咐。”
“你到多伦多的唐人街找一个叫洛野的人,告诉他25年前的帐是时候算清楚了。”
孟骁阳和他哥对看一眼,终于应了下来。
“骁飞……”
“我跟你进去,枫哥。”孟骁飞立刻说。
“你去找费尔南多,有件事我要向他解释,你知道。”
“枫哥……”
“骁飞,去做你想做的事。”
心里一震,孟骁飞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其他人你们去安排。”
“是。”两兄弟应道。
从书房出来后,孟骁阳问:“哥,你为什么不拦着枫哥?他进去,别人就有机会上位。我们一走,谁来保住枫哥的位置,以后回来再夺就难了。”
“枫哥做这么多事,你还看不出来他的用意?”孟骁飞说。
“你的意思是……”
“骁阳,你要知道,枫哥从没输过。”孟骁飞说。
孟骁阳想了想,明白了。
他又来到了“兰轩”。这段时间,他进“兰轩”的次数比之过去近二十年的总和还要多。他对这里熟悉了起来,他重新认识了这里,他不再觉得这里空落。一幅字画,一只花瓶,一片映上窗的枫叶,都能填满整个空间。
然而,这样的满足于他而言又是艰涩的。他曾亲手丢弃这份满足,如今重新拾回,却为时已晚。他被淹没于这份满足中,无力挣扎,也无意挣扎。可另一份满足却托起了他,一双手牢牢地拉着他,将他带往陆地。
那双手成了他唯一的依靠,成了他仅有的慰藉。他不再甘于下沉,他开始向往陆地。而当这一切险被淹没时,他怕了,他意识到真正会淹没所有的不是其他,正是他自己。
“你重新认识你自己了吗,洛枫?”
他认识到了,他现在能够面对了。他会以那样的自己登上最终的陆地。在此之前,他愿意接受所有的罪与罚,这是他的结束,也是他的开始。
“妈,我们走。”
更深夜重,一盏灯却迟迟不熄,灯光里的人在窗边久久凝望。当看到一辆银白色的车缓缓驶到楼下时,她悄无声息地下了楼。出了楼道,走近那辆车,看到车门打开,坐进去,牵住那双手,由他将她带往任何一个地方。
这一夜,他们向对方倾注了自己的所有,他们不知疲倦地从对方那获取所有。当她失声叫着他的名字时,他给她印上了他生命的象征。
她一直睡着,有道磁性醇厚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了两个字,她的睫毛动了动。那两个字一直在她耳边徘徊,许久以后她睁开眼睛,那两个字已然进入心中。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盏水晶吊灯,直到再也看不出它原本的轮廓,她才看向别处。她看到了一瓶酒,放在床头柜上,标签上写的是Romanee-Conti。她看到了两只空酒杯,放在酒瓶的旁边。她看到了一把钥匙,放在其中一只酒杯中。她对着那把钥匙,笑了起来。
将那把钥匙握在手里,她默默地说了声:“我在等你回家,洛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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