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醉

第91章


把东西收拾好正要出门时,忽然听到有人大声说:“笑丫头?笑笑?真是你啊!我看你家席子晒在外头,就晓得你家来了。什么时候家来的?也不到大妈家坐坐。”
看过去,一个上了年纪、满脸和善的妇女走进院来,正是隔壁邻居,也是娄正明的母亲。迎出去,笑道:“大妈,我中午家来的,快里头坐。”
“不坐了,”大妈说,“我来看你有没有家来,家来就到我家吃晚饭。走走走,把门关起来,我们吃饭去。”
“麻烦你们了,我自己随便吃点就行。”
“跟大妈还客气啊。你一年家来次把次,家里头什么都不得,有什么能吃的?大妈家又不是外人,添双筷子的事,有什么麻烦的。走,你大大在家等我们呢。”
大妈盛情难却,少不得跟了去。
晚饭显然是准备过的,有鱼有肉,浓浓的家乡口味,吃起来特别香,连最普通的白酒都变得甘洌无比、回味悠长。席间,任笑迟和大大把酒言欢,家长里短、世事变迁、社会百态,无所不谈。大大今年六十多岁,就好喝个酒,顿顿都离不开。平时自个独酌,今儿有任笑迟作陪,更是喝得尽兴,一杯下肚,嘴上再滋滋两声,陶醉又痛快。大妈在一旁念叨:“老头子你少喝点,差不多行了,姑娘家能架得住你这么喝啊。我看笑丫头脚上还包着纱布,是伤到了吧,不能多喝呦,多吃点菜。来,来,大妈给你夹。”大大不耐烦地牢骚一声:“老太婆真烦神。我看出来了,丫头比我还能喝,不碍事,酒本来就是一种药,酒到病除。丫头,我们来干一杯。”大妈见劝不住,只得作罢。任笑迟则笑道:“我没什么事,大妈。大大身体这么硬朗,说不定酒还真是功不可没呢。”大大中气十足地大笑,说道:“我这个还算可以。我看新闻,你们市打黑,抓到一个卖军火的老头子,那个老头子七十多了,不显老,看上去比我还硬朗,他那个保养得好呢。”大妈说了一句:“这么大个年纪了,再保养还不是被抓起来了,坏事干多了,遭报应了。”任笑迟没说话,与大大一碰杯,干了。大大喝完后又继续说:“说起来你们市打黑影响大了。政府为老百姓干了件大实事,好啊,哪个不竖大拇指,我们看新闻也说,早就该这么干了。现在这个社会啊……”大大叹了口气,喝一口任笑迟斟满的酒,接着对社会种种不公和打黑除恶行动发表了一番看法,虽不见得深刻独到,但朴实真切,说出了一个老百姓的心声。任笑迟一边听,一边吃,一边喝。大妈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一会儿拉着任笑迟小声嘀咕几句,一会儿去看看灶上的火,一会儿听见狗叫,又到大门口看看。回来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什么,说了一句:“正明当律师的,不会帮那些坏东西打官司吧。”大大一听,想了想,说道:“不会,帮他们就是害他自己,正明应该晓得。”“我等下要打个电话叮嘱他,”大妈说,“我心头不放心。”大大点头同意。任笑迟说起了娄正明一家,说起了小瑶瑶,大大和大妈听到自己的孙女都乐得合不拢嘴,跟任笑迟唠起了小瑶瑶如何聪明、回家时如何调皮、亲戚们如何喜欢等事,慈爱之情溢于言表。
酒过三巡,饭桌上的话题不知怎么又绕到了最近的传言上。
“听说我们这边要拆迁,规划局已经定下来了。”大妈说。
“不晓得真的假的,说要拆迁都说过好几次了,也没看到个动静。”大大说。
“这次估计是真的,张老三家的姑娘在街道办里头,她家来说的。”大妈说。
“拆不拆,共产党说了算。”大大说。
“哪个想拆啊,我这个大房子大院子住得多舒服啊,那个鸽子窝我真住不惯。”大妈说。
“人家想发财的巴不得拆呢。”大大说。咂咂嘴,又说:“丫头啊,要是真拆迁,你家那么大房子最起码百来万。”
任笑迟笑了笑,喝了口酒,没说话。
大妈叹口气,说道:“要是早点拆,你妈也不用那么辛苦了。她就是太苦才走得那么早,唉……”
“说这个干什么事,吃你的饭。”大大说。
“不说了,不说了,”大妈忙说,“笑丫头,来,吃菜,我盛饭去。”说着就站起来,忽然又哎呀了一声,说道:“看我个脑子,差点忘记了。笑丫头,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你爸……”话还没说完就被大大打断了,“盛饭去,哪那么多话的。”大妈看看他,再看看任笑迟,有话也说不出来了。
任笑迟一手握着白瓷小杯,一手拿着筷子,微低着头,开口说道:“大妈,你说吧。”
“丫头,你不想听就算了,不是什么大事。”大妈说。
任笑迟抬头看着她,平静地说:“你说吧,大妈。”
大妈看了大大一眼,想了想,坐下来说道:“差不多半年之前,你爸家来过一次,不得钥匙,进不了门。我远远地看到,还以为有贼到你家偷东西,就走过去想把他吓走,哪晓得他没走,还喊了我一声。我认了半天才认出来是他,他比以前老得多了。”说到这大妈停了下,看着任笑迟,见她只是默默地喝酒吃菜,便又继续说道:“我问他怎么家来的,家来干什么。他说家来看看。我说老头老娘不在了,老婆不在了,姑娘也不在家,能看什么。他问他家人到哪去了。我让他到坟上看看就晓得了。他哭了,蹲到地上哭。我就看不得他那个样子,当初把老的小的扔下,带那个女的跑得无影无踪,现在家来哭什么,怎么还有脸哭。我不想睬他,就要走,他又拉着我问他姑娘在哪里,我说不晓得。他问他姑娘什么时候家来,我说不清楚。我晓得每年九月头你妈忌日你都会家来,我就是不告诉他。”见任笑迟没说什么,大妈接着说:“他哭得哇哇的,那么大年纪哭成这样,我看不下去了,就把他带到我家来。你大大看到他,话都不跟他说,还跟我置气,说我多管闲事。”这时只听大大插了一句嘴:“你不是多管闲事是什么。”“就算我多管闲事好嘞。”大妈转头回了他一句,又对任笑迟说:“等他哭过了,我问他到底家来干什么,那个女的到哪去了,这么些年都是怎么过的,怎么想到现在家来了。他说他跟那个女的在西部的一个城市过了十几年,环境不比我们这里,但还过得下去,两个人倒也安稳。可一年半年前那个女的查出来得了乳癌,为了看病,两人把一点积蓄全用了,还欠了几万块钱的债。那个女的病是稳住了,可吃药啊,化疗啊,还是要花大把钱。两人本来工资就不多,这个女的一倒,哪还能上班啊。又要还债,又要治病,他一个人扛不过来,只好再借钱,越借越多,到最后不得办法还了。两人一合计,瞒着债主,偷偷地跑回来了。”大大一声冷笑,说道:“只会这一套,十几年没变过。”大妈叹口气,看任笑迟没什么反应,又继续说:“我问他那么多地方不跑,怎么跑回来了。他说他家在这里,怎么说都要家来的。两人在这里不得房子,不得工作,只能租那种最便宜的,跟外地老侉一块睡的民房,到处打散工挣点生活费。我问他现在家来是想跟家里拿钱还是什么,他说不是,就是想家来看看,十几年没看过,不晓得他家人过得怎么样。我问他现在弄成这样,后不后悔。他也说不清,就是觉得对不起他老子娘,对不起那娘儿两个。唉,作孽啊。”“自作孽,不可活。”大大跟着说了一句。
任笑迟一直没做声,菜也不吃了,只是光喝酒,一杯接一杯。大妈拍拍她的手背,说道:“丫头,别喝了,有话就说出来,别憋着。”
“没事,大妈,”任笑迟说,“你接着说。”
大妈往她碗里夹了菜,说道:“我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说不得什么打算,就这样过着,只要那个女的病别再复发就好。我问他那么多债就不想还啦,他说他还不起。听他这么说,我真想给他一个大脑兜子,我说有什么还不起,那么多债老婆不是替他还了。下来我就把这么多年你们娘儿两个怎么过的,怎么受苦受累,怎么省吃俭用替他还债都告诉了他,他哭得都快跪到地上去了,说他对不起你们,他该死。我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人都不在了。他说他想见他姑娘,求我告诉他地址。我说我真不晓得。他临走的时候写了一个电话号码给我,说如果有一天他姑娘家来了,要我一定打电话给他。那个号码我放到抽屉里了,我去拿给你看。”大妈说着就站起来要去拿号码,大大叫住她,说道:“丫头没说要看,拿什么。”
大妈看着任笑迟,等她的意思。
任笑迟没说要看,也没说不看,只是沉默着。
大妈等了等,说道:“我还是拿给你吧。”说完就去了。
“丫头,你大妈多事,你别怪她啊。”大大说。
“怎么会呢。”任笑迟举起手中的酒杯,“大大,来,干。”
大妈回来时把那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递给任笑迟,任笑迟接过来看也没看就反扣在桌上,又继续和大大推杯换盏起来。
一顿饭吃完,天已经全黑了。指了指醉倒在桌上的大大,谢绝了大妈要送她回家的好意,任笑迟向她道过别后就自己回去了。刚出了大妈家的院门,任笑迟就再也撑不住,扶着院墙吐了起来。四十几度的白酒不是十几度的葡萄酒能比的,一小杯就是一团火,那么多杯下去,腹内早已是烈火熊熊,直要把她烧个精光。
吐得头昏眼花、手脚无力,任笑迟只能扶着院墙,挪着步子,慢慢地移动。怎么地好像在转,让她怎么都站不稳,随时都有可能把她抛出去。再看看天,怎么天那么低,随时会压下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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