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

第23章


本章标题――陈二湖的影子,指的也是这意思。这几乎是我“拣来” 的一章,在此,我特别感谢陈二湖徒弟施国光的慷慨支持,并衷心祝愿他早日康复。 
  下面就是施国光提供的解密文档,请看――  
一.几则日记 
二.一封来信 
第1天 第2天 第3天 第4天 
第5天 第6天 第7天 
三.两封去信 
致陈思恩 致陈思兵 
 
一几则日记
  3 月25日①(注:①系 1997 年 3月 25 日。下同。)
  宿舍。夜。雨。
  今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我师傅的儿子打来的。开始我听电话里声音幽幽的,
以为是个女的,问是谁,他说是陈思兵。我想了一圈也没想起陈思兵是谁,他才说
是陈二湖儿子。
  陈二湖就是我师傅。
  师傅儿子的来电,多少有些令我吃惊。一是这电话本身,来得唐突,去得也唐
突,只说他给我寄了一封信,问我收到没有。我说没有,他就想挂电话了。我以为
是他那边打长话不方便,就问他电话号码,说我给他打过去。他说不用了,明天再
跟我联系,就挂了电话。二是听他电话里的声音,我感觉他好像情绪很不对头似的,
加上他又说给我来了一封信,就更叫我觉得溪跷,有种不知深浅的隐隐虚弱的感觉。
说真的,虽然我同他父亲包括跟他家里的关系一度是很亲密的,但跟他本人却一向
不太熟悉。他是在城里外婆家长大的,很少到山谷里(一号山谷)来,直到上大学
后,在寒暑假里,我有时会在排球场上看到他。他个子有点高,弹跳又好,球场上
特别引人注目。因为他父亲的关系,我们见面时总是客客气气的,有时间也站下来
聊聊天。他非常健谈,而且说话喜欢一边比划动作,一会地耸肩,一会见摊手的,
跟个老外似的,而站立的姿态总是那么稍稍倾斜的,重心落在一只脚跟上,让人感
到他是那么自在,满不在乎。我很容易从他的言谈举止中看出他跟他父亲的不同,
这是一个热情、乐观、身上集合了诸多现代人气息的年轻人,而他父亲则是一个沉
默寡言,性格又冷又硬的孤独老头。父子俩表面上的不同曾经令我感到惊讶,但仔
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父子相异就跟父子相似一样其实都是正常的。
不过,总的来说我对他是不熟悉的,我以前连他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只记得那时
我们都喊他阿兵。这自然是小名儿,今天我才知道他大名叫陈思兵。他来信要跟我
说什么事?我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它,等明天看信吧。
  3 月26日
  办公室。夜。还在下雨。
  难道是因为连续的下雨影响信的正常传递了?今天还是没收到信,阿兵的电话
倒是又来了。他一定是有很急的事要问我,但我没收到信又似乎无法问。听声音,
今天他情绪要比昨天好,说的也比昨天多,包括工作单位、联系电话都跟我说了。
现在我知道,他已读完研究生,分在南方X 市的出版社工作,想必是当编辑。我不
清楚,他在电话里没说起。不过,从出版社的工作性质和他学的专业看,我想很可
能是在当编辑。他是研究欧洲当代文学的,让他去出版社工作,不当编辑又能当什
么呢?我想不出来。
  那个城市我去过一次,是一个很美的城市,街上种满了花,很抒情的。花以优
雅素白的樱花居多,城市的几条主干道两侧几乎都排列着或大或小、或土或洋的樱
花树。眼下,春意飘飘,正是樱花盛开之际,我可以想像现在那个城市的基本姿态
:满街的樱花灿烂如霞,像雪花凌空,像白云悠悠,空气里弥漫着樱花绽放出来的
袭人的香气。此刻,我甚至都闻见了樱花缥缈的香气。
  关于那个城市,我还有一点认识,是从历史书上捞来的。据说,一个世纪前,
那城市曾闹过一次大地震,死者不计其数,也许有好几十万。而50年前,又有一场
著名的战役在那里打得不可开交,阵亡者书上又说是“不计其数”。因此,我常常
想,那儿地底下埋葬的尸骨一定有好几吨。这和樱花本是不可以相提并论的,可我
不知怎么就将它们想到了一块。想就想吧,反正意识太多不算错误。意识太多是一
种病,但决不是错误。既然不是错误,扯远一点也没关系吧,我想。事实上,我知
道,我想这些都是想为了摆脱一点什么,因为我觉得心里乱乱的,乱七八糟的。
  3 月27日
  宿舍。夜。晴。
  今天终于收到阿兵的信了。尽管这两天我一直在想阿兵信上可能要跟我说的事,
但就没想到居然会是我师傅去世的噩耗!师傅是3 月2 日去世的,都快一个月了。
信上说,师傅临死前很想见我,老王局长给我单位挂电话,我却正回老家在休假,
怎么联系也联系不上。没办法,最后师傅给我留了遗言,并再三嘱咐他一定要转交
给我。他这回便是把父亲的遗书给我寄过来了。
  遗言是师傅亲笔写在一张16开的信纸上的,字比个孩童写得还要差,歪歪扭扭
的,大的大,小的小,横不平,坚不直的。我是熟悉师傅的字体的,从这些变得不
成样的字中,我可以想像他当时有多么虚弱,手握不住笔,气喘不上来――看着这
些歪歪斜斜的字,我仿佛见了师傅奄奄一息的样子,心情陡然变得沉重,手忍不住
地发抖……我还是第一次接受死者的遗书,没想到它会如此震撼我的心灵。看着这
遗书,我简直感到害怕,一个个醒目的宇,杀气腾腾的,犹如一把把直逼我心脏的
刀子。我就这样哭了,泪水滴落在遗书上。
  遗书是这样写的:小施,看来我是要走了,走前我要再一次告诫你:那件事―
―你要相信它对我的重要,不管怎样都要替我保守这秘密,永不外传。陈二湖。1997
年3 月1 日立言。
  遗言中说的“那件事”是什么?
这一定非常叫人寻思,一定也引起了阿兵的深思深想。今天,他又打电话来了,
知道我已收到信,就问我这是什么事。他不停给我打电话,就是想问我这个。他说
既然父亲这么重视这事,作为他的儿子,他本能地想知道,希望我能告诉他。我完
全理解他的心情,只是他也该理解我,因为白纸黑字的遗书清清楚楚叮嘱我,要我
“保守秘密,永不外传”。这里没有指明儿子或什么人可以除外。没有人除外,所
有的人都是我保密、缄口不语的对象。这是死者对我的最后愿望,也是我对死者的
最后承诺。
  其实,即使没有死者遗嘱,我也是不可能跟他说的,因为这牵涉到国家机密。
作为一个特别单位,我们 701可以说整个都是秘密的,秘密是它的形象,它的任务,
它的生命,它的过去、现在、未来,是它所有的一切。而我师傅――陈思兵父亲―
―陈二湖,他的工作是我们对701 的心脏,是秘密中的秘密,我怎么能跟一个外边
人说呢?不行的。儿子也不行,天皇老子都不行的。事实上,我理解遗书上说的
“不外传”,指的不是像阿兵这样的外人,而是指我们破译局的内部人。是的,是
内部人,是指我老单位的同仁们。没有人知道,只有我知道,“那件事”不是破译
局的什么秘密,而是我师傅个人的秘密,是他对组织、对破译局,对701 的秘密。
就是这样的。师傅在701 不是个平常人,而是响当当的,一生获得的荣誉也许比701
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多。这些荣誉把他披挂得光彩夺目的,即使死了701 照样不会忘
记他,照样会怀念他,崇敬他。我相信,师傅的追悼会一定是隆重又隆重的,701
人追悼他的泪也一定是流了又流的,而所有这一切,起码有一半是建立在人们不知
道“那件事”的基础上的。现在,我是“那件事”惟一的知情人,师傅为什么临死
了还这么郑重地嘱咐我,也就可以理解了。其实,他曾以各种形式多次这样嘱咐过
我。这就是说即使没这遗书,我照样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包括他儿子。老实说,陈
思兵还没这资格――让我说的资格。
  当然我想得到,我这样拒绝后阿兵心里一定会难受的,是咯一块异物似的难受。
也许从今以后,他,还有师傅的其他亲属,都将被我手头这神秘的遗书乱了心思,
心存顾虑,耿耿于怀的。遗言叫他们笼罩了一团雾气,一片阴影,他们不理解也不
允许死者和他们相依为命一辈子,到头来却给一个外人留下这莫名其妙又似乎至关
重要的遗言。这中间藏着什么秘密,死者生前有什么不是之处,会不会给他们留下
隐患,带来麻烦?等等,等等,有疑问,有担忧,有期待,有恐惧,我几乎肯定他
们一定会这样那样地想不开的。我想,虽然遗言只有寥寥几行字,但他们一定是反
复咀嚼了又咀嚼的,他们一边咀嚼一边琢磨着里头的名堂,猜想着可能有的事情。
他们一定思想了很多,也很远;他们恨不得一日将这散布着神秘气息的遗书咬个血
淋淋,咬出它深藏的秘密。
  当一切都变得徒劳时,他们不免会对我产生顾虑,防范我,揣度我,怀疑我,
甚至敌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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