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楼听风雨

从来花过多过杂都易流于艳俗，然而这庭院中的花却相互依衬点缀得十分融洽，也不说这其中是否暗藏机巧阵法，单是这份浓淡咸宜、浑然天成的布置，便足以显出侍花之人的玲珑心思。 
  
  大概只有这样美的花，这样美的院子，才配得起那位绝代倾城的第一美人吧。心儿不禁添了一分好奇心，紧随而来。
  
  千花摇曳，琴音乍响，随花香轻漾开来。数点清泉溅落，珠鸣玉盘，忽纤指急抹，一个回转，音渐渐圆滑，趋于温柔，又渐现轻悦，一阕歌蓦然流出——
  
  “素手轻叩环，罗裙暗挽香。闻卿翩然来，自将柴扉开。花迎径未扫，惭邀陋室台。清歌高楼上，纱隔未相识。虽无金玉樽，薄酒愿相候。昔日浣纱女，今朝媚堂人……”
  
  一步一步拾级而上，歌声渐渐清晰，几帘轻素雪纱垂在眼前，遮住了抚琴人。
  
  心儿不知何时已然痴了，心似千柄尖刀刺入，痛入骨髓。歌未绝，旧时情意铺天盖地袭来，而人，已泪流满面。
  
  “姐姐……”她喃喃地唤着，倏地一扯，轻纱飘然落地，绝色容颜映入眸中，几欲窒息。
  
  刹那间，时光回溯，光影迷离，昔日浣纱女，今朝媚堂人。她直直地盯着，脸色惨白，泪落如雨，极似疯傻之态，“姐姐……是你吗？”
  
  一声轻唤，琴止，曲停，魂断。
  
  “你是——心儿？”许久，若儿从雷霆中暂醒过来，苦笑着摇摇头，意态凄凉，“我早该猜到的，小飞告诉我那么多，我就该猜到的。”
  
  清溪村中，相伴的姐妹，如此相逢，何其荒唐！
  
  水蓝宫装，窈窕曳地，红颜倾城，仙子神韵。她起身款款而行，未着鞋履，雪白纤足在丝滑裙裾下一步一现，仿佛凌于清荷上，自有芙蕖出水意。
  
  “云心？如今我该唤你心儿还是云心？”轻细的声音幽幽响起，亘古的叹息缠绵其中。
  
  “你真的是……我的若溪姐姐？”心儿看着她，目光迷离，缓缓伸出手，握紧她的肩头。
  
  “若溪？”若溪亦有些恍惚，嘴角牵出一丝沧桑浅笑，“有多久，无人这样唤过我了？”
  
  “姐姐，你可知道我找你多久了？”轻问一声，心下怆然，十年前年少青涩，便日日苦盼，盼有朝一日长大成人，能寻回她，后来涉足江湖，也曾暗暗寻访过，然始终杳无音讯。原以为，此生相见再无缘，却不料如此重逢。原来，她和她一直都在同一个地方，相隔不远。是她太自信还是太愚昧？只知万里他乡去，寻不曾怀疑咫尺之地，亦或许，是从未料到昔日浣纱溪边，巧笑清歌的姐姐，会沦落风尘，成了这青楼苑里媚堂人？
  
  “倾城逐流水，人情总凉薄。何苦寻我？”若溪神色凄然，邀她坐下。两人相视良久，总算稍稍平复了心绪。
  
  “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心儿一脸惊疑，始终还是不肯相信。
  
  “我怎么会在这里？”若溪自嘲地笑了笑，嘴角泛着冷意，浓重的悲哀从眸中绵绵流出，怎么也化不开。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那么多的纷繁旧事，美到极致，痛到极致，叫她如何回答？
  
  “喝酒吗？”笑了许久，她忽地轻叹一声，“记得当初，爬高山入深林……什么出格的事我们几乎都偷偷干过，却从未偷喝过酒。现在你也应该学会了吧？肯不肯陪我喝一杯？”
  
  心儿凝望着她眼中的悲凉，亦觉得心口一疼，浅浅笑道：“好。”
  
  碧玉杯，琥珀酒，清明如月，醇香绵远。
  
  “忘尘？”心儿微微一愕。
  
  “果然是早已熟稔，酒没入口就能认出，”若溪轻轻笑着，知她疑惑，遂道，“是小飞从云清筱那儿拿来的。”
  
  “小飞？是洛剑飞吗？”
  
  若溪点点头，心儿又道：“听闻他曾为你孤身独闯毒陀教，可是真的？”
  
  “是真的，这两年如果没有他，我恐怕都活不到现在了。”若溪饮下一杯酒，神色渐近漠然。
  
  “你真的想知道十多年前我为何突然消失？”她忽地转了话题道，眼神空洞无光。
  
  “你应该知道的，其实我很早就想走了，想离开他。那一次他要把我卖了，我再也忍受不了，就半夜逃出来，在溪边坐着——如果没有遇见他的话，或许天明我还是会回去吧！可是，我遇见了他……”
  
  “他？是谁？”
  
  “洛——逸——尘——”若溪说这个名字的时候，是一字一字用力说出来的，好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心底深处挖出来，“那一晚，月光是那样好，他也是那样好，所以——我就跟他走了。我们本来很快乐的，四处游历，逍遥而行，我甚至以为，所有的磨难都已经完结了。可是……可是……”她僵着身子，拼尽了心力将一切娓娓道来，仿佛一切伤痛都是假的，“可是我们撞见了那个魔鬼——毒陀教的教王，他看中我的容貌，欲收为己用，就掳了我们到教中。我经过一番训练，最后被安置在倚香楼里，替他办事。”她极为嘲讽地笑了笑，看向心儿，“红颜祸水，你说姐姐这张脸，毁了多少人？”
  
  “姐姐——”心儿一阵心痛，想出言安慰，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问道：“那个人呢？那个带你走的洛逸尘？”
  
  眉目如画的脸瞬间惨白，执杯的玉手轻颤，连每一寸呼吸都变得痛苦难耐。半晌，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他死了。”
  
  “五年前也就是我们被抓的第二年他就死了，因为他不愿再见我受牵制想带我逃走，结果就死在他们的手里。可笑他们还想瞒我，却不知道他的尸骨都是我亲手烧毁的呢……”
  
  酒入喉，清冽，香醇。愁肠百结，莫名散开，浅淡了。
  
  所谓忘尘，便是如此么？
  
  “你呢？”许久，若溪再度开口，“你怎么会成了云清夜的侍女云心？要不是今日亲眼相见，我恐怕怎么也不会相信你会以这种身份出现在这里。”
  
  心儿怔怔地饮了数杯酒，眉头再未曾舒过，一滴泪自苍白的脸颊处滑落，“娘亲过世了。”
  
  “什么？”淡漠如若溪，也不禁愕然，“干娘……干娘她怎么会？什么时候的事？”
  
  “你走之后的第二年，她就去世了，”心儿侧头看向窗外，声音清冷而哀伤，“是我害了她，如果我当年不救庄主，就不会惹祸上身引来毒陀教的人，害娘亲死于非命……”
  
  风清泠泠地拂过来，沾染着幽冷的花香，素纱缱绻，缥缈如烟。
  
  高楼之上，久别重逢，她们就这样倾杯而谈。
  
  “姐姐……你知不知道，你爹也已过世了？”
  
  “知道，”若溪神色冷漠，带着淡淡的嘲讽，“那又如何？我本来就是冷血薄情的人，难道他还指望我哭天抢地、痛不欲生？”
  
  虽这样说，可泪却下来了，她望了心儿一眼，笑得凉薄，“没想到你居然不是干娘亲生的，连身世都不知。我们两个，还真是天涯沦落人，惨淡落寞。”
  
  暮色已然下来，明月初上，清滢醉人的月华静静地泻了一地，流转生辉，似九天仙境里散落的雪瑶琼浆。
  
  心儿醉了几分，单手支着下颚，斜倚案旁，一双眸子越发清亮，“姐姐，你还是这样美，你离开这里离开毒陀教吧，我们一起去过新的生活。”
  
  执杯的手一颤，若溪闻言似乎清醒了些，蓦然笑了，那样的笑容，让人看了只觉悲凉心酸，“离开？你真是醉了，忘了我们的身份。”她兀自笑着，缓缓道：“云龙山庄侍女云心，倚香楼中花魁若儿——何况，我还是毒陀教的四堂主。我们能离开吗？”
  
  心儿一脸凄迷，不停地摇头，似醉似醒，“不，姐姐，我们可以的，什么都不管了，我不要看到你活得这样痛苦，不要……”
  
  “傻丫头，”若溪笑着叹息，“可是，你那么喜欢云清夜，怎么舍得离开？”
  心儿怔住，心底许多隐秘的感觉都翻涌出来。
  
  “要否认吗？痴守他五年，刀光剑影，恩怨不论，若非情至深处，依你的性子，会甘心如此？”
  
  “喜欢？”心儿伏在案上，杯中清酒滢滢，双眸点点清意，化作一湾月光，“是啊，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他呢！”说着说着泪就下来了，想是真的醉了，不然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所以，你离不开的，”若溪轻轻叹息，仿若月下娇花盈然而落，“我们注定了要横戈相向，今日你来，本就是为寻求机会杀我的，而我也早布好了局想取你的性命。”她自袖中取出几枚银针，泛着蓝色的光，又转身不知从何处取来一壶酒，“你看，这针见血夺命，这酒里溶有无色无味的‘微雨引’，这些原本都是给你准备的……”她轻轻道：“万里春随逐客来，十年花送佳人老。姐姐已经老了，你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你，歌尽情绝，一醉忘尘，今晚之后，你我就是陌路人，再相见绝不手软！”
  
  “不会的，心儿永远都不会杀姐姐的，哪怕是为了他也不会，他心里没有我，我不喜欢他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