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落尽莫不静好

第82章 燕好


赵构立于窗下,影子长长地投到洛儿身旁,沉默良久,然后开口:“洛儿,朕会赐死韩氏,你若愿意,朕也可以将她交由你处置。”洛儿益发觉得齿冷心寒,前一日你侬我侬的枕边人,转眼间便这样轻描淡写地说要赐死,连眉头不皱一下,她沉默一时,道:“九哥做主罢。”顿一顿,抬首望住赵构:“九哥,向桐儿动手的是谁?”赵构的目光有些迷离,望着窗下的一株西府海棠:“是韩氏身边的两个宫女一个太监。”洛儿蓦地问道:“九哥,不要轻纵了这三个奴才。”赵构毫无迟疑地点头:“好,你说怎样便怎样。”
    洛儿深深吸一口气,慢慢地道:“赐一丈红,直接打死了事。我要六宫皆知,谁敢伤害桐儿,我必杀她千遍万遍。”赵构一震,又很快地收回目光:“好。”“一丈红”是宫中惩罚犯错的妃嫔宫人的一种刑罚,取两寸厚五尺长的板子责打女犯臀部以下部位,不计数目打到筋骨皆断血肉模糊为止,远远看去鲜红一片,故名”一丈红”。受到这种刑罚,不死也会终生残疾,洛儿平日里甚少疾言厉色,此刻显见得是恨得狠了。
    赵构像是站得累了,自顾坐在窗下洛儿日常坐的椅子上,问道:“洛儿,金兵已退,朕本定于七日后回都。”回都?洛儿几乎要冷笑了,这里才是都城,他却说回都?最终只是惘然一笑:“朝廷政务自是不能耽搁,九哥尽管回去便是。”赵构又问了一句:“你呢?”洛儿瞧一瞧桐儿睡着的面庞,苍白中带点嫣红,道:“桐儿伤成这个样子,自然不宜长途跋涉。”赵构闭目,深深地吐了口气:“洛儿,你不只为了桐儿,也是为了岳飞,是么?或者,你在怪朕?”
    洛儿垂首,理着衣角的珍珠流苏,默然,最后抬头,清澈的眸子望定赵构:“九哥,我从未怪过你,我们是亲兄妹,你晓得,我从来都是看重的。”她转首望向阴沉沉的云天最高处:“我……我的确舍不得他。”赵构自失一笑:“朕早该知道以你的性子定是这样答朕。”他慢慢站起身向外走去,外面天色愈加阴沉,彷佛一场暴雨就要到来。
    午后桐儿醒来,只略微活动一下便周身都痛,吃了几口白米粥便不肯再吃,神色甚是疲倦,洛儿刚刚将碗放在小几上,就见一通带着岳云进来,岳云轻手轻脚地走到桐儿身旁,黑亮的眼睛望着桐儿苍白的小脸,小大人般得摸一摸她额头,点头道:“桐妹妹,你生病了。”桐儿委屈地点一点头:“云哥哥,我好痛。”岳云俯在榻前道:“你想一想开心的事就不会这么痛了。”桐儿打了个哈欠道:“云哥哥讲给我听。”岳云坐下来,轻言细语地讲着这近半年来发生的趣事,桐儿竟然安静地听着,因着没有力气,就是开心也只是微笑。
    洛儿这才转过头来和一通谈起别后的种种事情,气氛宁静而平和,亦谈到岳飞,如春以来,京城周边竟又不时的出现好几伙强盗占山为王,杜充对岳飞依旧重用,虽然也不时派别的人去征讨,多数却是派岳飞去,若有招安来的士兵,自己留下一部分,亦有一部分留给岳飞。岳飞但凡不忙,必定回家探望母亲,赵谌在军中一切安好,因为各个军中都有童儿营,并没有人发现不妥。
    自从回府之后,连日阴雨,直至赵构走的前一天才放晴,其间眉眉来过一次,太后派了身边最得力含珠过来探视,洛儿极为有礼地接待了。也唯有赵构等人走的时候才去送行,也只是在宣德门前话别几句,对于眉眉,再有不舍也只得暂时放下。临走之前,眉眉和赵构各自送了十个宫女听她差遣,洛儿只是含笑收了。回府这几日,一直没见过岳飞,听岳云说杜充派他出去征讨叛乱了。桐儿的身体渐渐好转,岳云、安娘和银瓶每日都会来陪着桐儿说笑,洛儿渐渐发现,银瓶虽然不爱说话,心思却十分体贴,每一个孩子都很喜欢她,这一点很像李氏的为人,很是可人疼。
    送走赵构等人回到府里,已是接近黄昏,突然下起一阵急雨,一扫空气里尘土的浑浊气味,涤荡的花木清新,桐儿近日性子沉静许多,又卧在床上,洛儿便教她下棋以消磨辰光,难得桐儿竟然很有兴趣,洛儿自是安慰许多。看桐儿睡下,初夏劝道:“长主劳累了这许多天,回房歇息罢,今日奴婢守夜。”洛儿点头欲走,忽回过身来:“除了贤妃送的人,不要叫她们近前来服侍,就是贤妃给的,你也看着点,不是信不过贤妃,只为她有一个皇子,多少人恨得眼睛出血,就怕她一时疏忽。”初夏点头道:“奴婢也是这样想。”
    大概是因为最近神经有些紧张,她一睡下,各种梦境便纷至沓来,就是睡梦中洛儿的眉头亦是微蹙。半夜的时候梦到韩氏血肉模糊的面孔十分狰狞,向她扑来,惊得她一头冷汗,猛然从噩梦中惊醒坐起,却发现岳飞坐在床头,眼神爱恋而心痛。洛儿几乎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刚才是梦境,揉了揉眼睛,还是他,她仍旧不敢相信,分别将近半年,一醒来便看见他,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然而,岳飞的双臂紧紧环住她,沉稳的嗓音就在耳边:“洛儿。”她的脸紧紧贴着他胸膛,还能感受到暖意,这一切让她相信这不是梦境,呼吸着他身上的气息,抱住他,洛儿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下来,轻唤:“五郎。”环住她的双臂益发圈紧,洛儿将头轻轻靠在岳飞宽阔的肩上:“你不是去剿灭叛乱了么?”岳飞放开她,手却依然放在她肩上,道:“我今日傍晚回到家的,睡至半夜,很想念你,便忍不住来了。”原来,他也是这样地思念着她,一阵暖意从心底蔓延开来,洛儿抱住他:“我也很想你,特别想特别想。
    岳飞亦回抱住她,用力点头。洛儿察觉到他衣服有些潮湿,又侧耳听外面雨声大作,惊问道:“这样大的雨,你……”岳飞轻声道:“别担心,我来的时候雨并不大。”两人都不再说话,窗外风雨大作,室内却悄然无声,原来,有他在身边,就是这样风雨交加的天气,她亦会无比安心呢。忽然,洛儿心念一动,突发奇想道:“五郎,我总觉得是在做梦一般,你咬我一口或者掐我一下,好不好?叫我知道我并不是在做梦。”岳飞低头吻一吻她的鼻子,轻声笑道:“我舍不得。”洛儿忽然觉得自己傻气。怎么这样傻呢,连自己都不好意思,要笑话自己了。她脸色通红,如同漫天火烧云灼在脸上,只直羞得低下头去。岳飞就这样一直含笑看着她,他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如云歌轻扬响彻万里云霄。
    洛儿静静地靠在他怀里,默数他的心跳声,才觉得这几日她确是太劳累,此时连动也不想动,只想这样依在他温暖的怀抱中直到地老天荒细水长流,一时又觉此刻的安宁太过梦幻,继而忆及赵构对桐儿的暗算,不免又联想到将来的风波亭,心中忽而欢喜忽而悲伤,不自知地滴下泪来。滚烫的泪珠落在岳飞的手背上,将他吓了一跳,低头瞧见洛儿面上珠泪盈然,睡袍下未及遮住的锁骨微凸,自己抱了她许久,纤腰不盈一握,比往日清减多了,不禁大是心疼,抬手拭去她面上泪痕,柔声道:“怎么了?”洛儿将他抱得越发紧,只是不语,一会儿才道:“五郎,我很怕。”
    岳飞闻言皱眉,忽然忆起当年围城之时作乱的禁军,急声问道:“可是谁欺负你了?”他语气焦急,几乎是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一旦事情和洛儿牵连上,自己的思路便全然无序,犹如一团乱麻,大失平日里的冷静沉稳。洛儿抬头见他神色又是担忧又是焦急,急忙软语道:“并没有人欺负我,你不要担心。”洛儿本不欲对他讲赵构的险恶用心,可又担心赵谌的安危,思前想后不知该不该说出口。岳飞见她犹疑不定,似是在斟酌,随手捡起放在床头的外袍为她披上,道:“有什么为难之事不妨说出来,做什么一个人打这闷葫芦!”
    洛儿见他隐隐有担忧的神色,只好说出实情:“桐儿的事,不是偶然,我是怕谌儿也……”她话未讲完,已被岳飞断然打断道:“不可能,洛儿,定是你多心了!”岳飞所处的环境使他决不愿去怀疑君主是这样的卑劣小人,尤其是他这样年轻有本事又有抱负的人,在这样的危局中只盼遇到一位中兴英主,决不愿相信赵构能做出这样龃龉之事。洛儿闭目,任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滴下,泣道:“我也不愿相信,可桐儿在昏迷中的呓语便是‘姑姑没见过哥哥’,你叫我如何信他!九哥和谌儿都是我血脉相连的亲人,又叫我如何不心痛!”说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
    岳飞由起初地不可置信到此时震惊地无以复加,眼中惊惧、沉痛、失望之色纠结交织在一起,口内喃喃道:“谌儿只是个孩子,陛下他怎能……怎能……”后面半句再也说不下去,一手紧紧握住床边的鹅梨帐,将一团流苏扯得凌乱。洛儿亦是无声饮泣,多日来一颗心如在滚油内煎熬,此刻讲出来,只觉异常疲惫,双臂环膝,头枕在自己膝上,半晌才低声道:“从来都将史书上的杀伐争斗当作故事看,如今终于到了自家,若有来世,但愿……但愿莫再生于帝王家!”
    她语意凄婉,声音里透着苍凉无奈。只是她说出来了,岳飞却陷入煎熬痛苦中,此时神思纷乱,虽是听到了她的话,却无心作答,他几日前上折子奏请赵构长驻汴京,被赵构驳回,虽是无奈,却可以对自己说汴京如今形势并不稳定,皇帝一身系国祚,不留下来也是合理。只是他平生最鄙夷杀害老幼妇孺之人,如今却偏偏听说赵构心心念念要对血脉相连的侄儿下手,自是惊痛万分,若是旁人便也罢了,他大可以不信,可却又偏偏是洛儿亲耳所闻,他如何能不信。忠君报国的思想和他的君子本性在他脑海中就像两个小人儿打架,况且赵谌与他相处多日,又是他的徒弟,他已完全将赵谌当做自家孩儿看待,人之本性亦在此刻发挥作用。
    然而,他终归是岳飞,忠君爱国是本分,但他骨子里却是忧国忧民之人,赵构为人虽为他不认同,但他是国家象征,他岳飞忠于国家,非为赵构一人,宋朝士大夫中不乏这种思想之人,岳飞军中文人日益增多,与他们交谈时这种思想亦深深影响了他。因此神思纷乱、迷惘痛苦也只是一时迷障,他眼神渐渐清明沉定,对洛儿道:“你放心,我就是拚着一死,也会保护好谌儿。”
    话甫一出口,唇便被一只温软香滑的手掩住,洛儿眼中露出深深的惧意,话也冲口而出:“不要!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着,谌儿也活着。”岳飞不解她为何如此担心如此害怕,只觉得她的手都在颤抖,显然是怕到了极点,洛儿盈泪于睫,颤声道:“你若死了,我立时跟了你去。”岳飞一听她此话出口,心痛神痴,当即不自觉地点头道:“好,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你不要我死,我便不死。”这话说得十分自然,只因心中早有,在他看来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此刻说出来,便如话家常一般了。
    洛儿凝眸望他,怔怔地流下泪来,她本就容颜甚美,此刻又是梨花带雨的模样,十分惹人怜惜,更何况她又是岳飞心上最爱重的女子,几乎是鬼使神差的,岳飞低头吻去她的泪珠,洛儿亦不由自主地抱住他的脖子,待吻渐渐下移的时候,主动吻上他的唇,温暖而安心,他温暖的气息伴随着温柔的吻铺天盖地的覆盖下来,她亦是不愿去想不愿动弹,沉浸在这样的气息中,寝衣还带着她温软的体香,可以察觉他的手已有些颤抖,解到一半的时候,岳飞停下来,问道:“洛儿,可以么?”洛儿没有说话,吻住他温暖的唇,解开他衣裳的扣子,脑海里想起看过的一句话“拚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便是如此了吧,于是,他也不再迟疑。窗外雨声越来越密集,室内却是暖意融融,她和他,在此刻融为一体。
    欢好过后,身体的痛楚尚未散尽,身旁的人闭着眼沉睡,洛儿轻轻吻上他的眼睛,谁想他却忽然睁眼,洛儿扯起锦被盖上,嗔道:“你做什么装睡!”岳飞亦拉过她的被子盖上,在她耳畔轻轻笑道:“这会儿已经晚了,方才已经看过了。”洛儿大羞,闭了眼睛不去看他,双颊却艳若桃花,益发娇美绝伦。岳飞抱她在怀里,轻轻吻她的小巧的耳垂,语气温柔低回,低低地唤她名字:“洛儿。”洛儿亦低低地“嗯”了一声,只听岳飞继续道:“我不知我这样是对是错,我本不该对你……对你……,可是我又很欢喜,看着你睡在我身边,我才觉得你是我的,不是长公主,是我的洛儿。”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欢喜又带着几分自责,洛儿睁开眼睛,把玩着他的一缕头发,温柔道:“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怎么能怪你。无论我是不是长公主,我都是洛儿,只是你的。”岳飞叹息了一声,拥她在怀里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自我感觉原来的燕好写的不够完美,修改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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