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已婚拉拉的自画像

第16章


  
  那一晚,我们都很郁闷,从周尤甚,因为敏感的我们发觉,进这个死胡同已经太久而不知该如何取舍,眼见疲惫无趣的感受已经崭露头角,而这种感受是我们所深深恐惧的,我们因为预感怕要失去,而滋生了紧紧抓住的冲动。那一晚,酒淡无味,话更无多,我们只是喝了再喝,把心里纷繁复杂的况味用酒精麻醉一部分,而激活另一部分。我们的话开始渐渐增多,我们的舌根渐渐僵直,我们的脑袋开始发晕,我们开始暴露一种动情的眼神,我们都喝多了。酒是色媒人,酒壮人胆,酒逢知己千杯少,这些话统统把干系利利索索地抛给了酒精本身,以便给道貌岸然的人构建好舒缓的台阶下台:对,不是我,是酒精。我不好说到底是我们还是酒精,其实,这简直是废话,酒醉之后的人,大脑并非不清醒,只是压抑在心底的真实欲念被抽掉的理智栅栏放虎归山,御风而行,为所欲为,借别人的酒杯,浇一己胸中的块垒,仅此而已。
  
  我们毫不意外地点燃了一场大火,但大火并未吞噬一切。最初的火势蔓延之后,我们发现这是我们基本可以掌控的火焰,我们仿佛可以在情山欲海里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逐渐地,我们可以自如地是情人也是朋友,时而置身感情内里,缠绵不已,潜心投入;时而脱身以出,冷眼旁观,仿佛纠缠在感情漩涡里的只是不相干的另外两人。
  
  我们从来没有说过“爱”这个字眼,因为不敢轻易唐突,真正知道了“爱”是什么就不会把“爱”挂在嘴边。我们顶多说出“喜欢”、“想念”这样踏实适度的语汇,但是,我们无法割舍对彼此的依恋,就像潜水,一头扎进的忍耐之后,必然需要探头浮出水面狠狠呼吸新鲜清冽的空气。我们没有写过情书,虽然我敢肯定我们一定都是创造情书的高手,情书需要燃烧生命和激情来抒写,而我们遇见彼此的时候,剩下的更多已经是记忆深处熊熊燃烧之后的清冷灰烬,只关乎技术层面、把玩文字的情书,网络里可以下载千封万封,把彼此的心看透如自己的,就不需要那么多言语辞藻的铺陈。我们的情书,是记忆里那些交心的片段、感悟的点滴和无言的对视,是我放置在保险柜里的51个红酒瓶塞,它们携带着曾经的酒味,幽幽辖制沧桑无奈的人心,复原震撼爱慕的活色生香。
我见过香奈儿,显然,她也记得我。那时侯,她是Lucy的女友,我们在上海一个著名的酒吧里见过。我不明了,无巧不成书是建立于事实上的总结,还是说书人、立言者顾弄玄虚的口头禅。总之,我遇见过那种前思后想都与真实无关的事实。那时候,我刚离开叶眉3个月,基本处于灵魂出壳的佯活状态,被抓差到上海参加一个权威机构举办的研讨会。
  
  当天晚宴结束之后,我从拥簇谈笑的熟人、半熟人和陌生人的森林里悄无声息地逃跑,灯火辉煌的酒店被我丢弃在身后,我一个人在外滩附近漫无目的地游荡,心里翻江倒海地想念着叶眉,又玩命抑制着这种疯狂的想念,一时间悱恻孤苦无以言表,问自己想要怎样,还能怎样,无数次正反辩论、势均力敌,最终把那11个熟悉的数字输入到了手机屏幕上,就要摁下拨号键的当口,Lucy的电话打了进来。“小白,Lucy。”“天哪,你在国家安全部兼职吗?”“怎么啦?不能给你打电话吗?”“不是啊。我今天刚到上海。”“真的?太巧了吧!我打电话就是想跟你说,最近接了一个case很难缠,想麻烦你帮我找点我这里找不到的资料。你在哪里啊?出来坐坐好吗?”“好啊,独在异乡为异客,我这厢正愁肠百结呢。”到了约定的地点,我见到了Lucy,她边上坐着妩媚曼妙的漂亮女孩香奈儿,Lucy微微一笑:“这是香奈儿。和你在一个城市。”“哦,你好。很高兴认识你。”“你好。听说过你了。”
  
  那一晚,我喝得不少,在Lucy一再的盘问下,极其浓缩地讲述了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她没有说很多话,不过,我捕捉到了她皮肤底下无奈的叹息,这些叹息的作用是再次增加我们的麻木与茫然,再次把沉重的冰块抛进心底绝望的冰窖。我在网络上认识叶眉的时候,Lucy和林涧是一对金童玉女般的楷模,她们俩是我除叶眉而外最初结交的同道中人。我们四个人,建立了很深的情义,像是现实当中互为欣赏的两对恩爱小夫妻一般,叶眉每次途经上海的时候,倘有时间,定是要与Lucy小坐一番的。四个人,离组成一个类于社会的集体结构之远,好比跬步与千里、一叶与森林,但已经可以在小小范围之内营造出融洽亲切的归属感,在这个小环境里,话语流可以暂时无碍畅通,百无禁忌。林涧的风流成性、放浪形骸是在Lucy离去之后才真正落到实处的,这一点恐怕知道的人并不是很多。Lucy是她的第二任女友,也是她完全意义上的真正爱人,第一个女友是大学期间一段青涩折磨的恋情。我结识她们二人的时候,她们已经在一起3年了,我曾为此何等地艳羡不已,竟暗生超英赶美的贼心。当最终的帷幕落下,大大出乎我的预料,而原因,她们从来讳莫如深,我便不问。
  
  林涧是那种嘴上越热闹,心里越孤寂的人,表面上油腔滑调、满不在乎,背地里不知道怎样把满嘴的牙咬碎。短短一年时间,她走马观花地更换了数次女友,网上发贴的署名变成了“她比烟花寂寞”,热闹并不真是她的,她的热闹处处流露着落寞。林涧有一句著名的口头禅“要想看透,先要做够”,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八个字曾引得我颇费琢磨。我想,说到看透,要分三种:看透投入真心的情爱,消解认真的态度,貌似生猛地做到够,或明或暗地举起“游戏”二字作为旗帜和盾牌;看透不停追逐的游戏规则是个吞噬人心的可怕陷阱,看到所有的爱情都会是激情与亲情的混合体,在爱情的培育中,最重要的养分不是虚无缥缈的感觉,而是实实在在的责任;看透所谓情爱,看破红尘而到达色即是空的境界,绝尘遁世,不为情困,这种情形我无力关照,因为我非鱼便不知鱼乐或者不乐。
  
  林涧的口头禅,事实上逃避的正是她对于自己不能自拔的游戏态度的完全自省,她想自省而延宕自省,于是找来自我安慰的理由:为了看透,为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先要做够,先要让心失望透顶。我却相信看透并不奢侈到需要做够充当认识基础,一旦先验地看透,必然消解做够的盲目。一粒沙里看世界,日头底下无新事,这些话的睿智在于提醒人无须做够。不妨设想,做够之后满目创痍、鬼影魍魉的时分,该当怎样,这种迟来的看透势必收获彻骨凄凉,一己血肉之躯能否担当。据说梦醒之后无路可走是人生所苦,梦醒之后躺在泥淖之中打滚厮混,缺乏一根挺拔的脊梁,则是人生的悲哀。林涧不是没有看透的智慧,而是缺乏看透的勇气,满眼望去阡陌交错而自己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是好,索性埋头在做够的麻木忙碌中蒙蔽自己并未死光的真心和梦想。
  
说实话,香奈儿非常漂亮,浓缩地描述,就是“女人中的女人” ,展开铺陈的话,请相信我列举出“羞花闭月、沉鱼落雁”这八个字真的不是在搞笑,虽然我曾认为这样的溢美之辞其实除了溜须拍马并无用武之地。当你第一眼看到她,异常美丽的印象就会扎扎实实闯进你的感受里,不论你是谁。见到林涧的那天再次遇见她,我的诧异曾让我仓皇离座,可是片刻之后,我就不再那样诧异,我意识到,这并非完全不可能。倾国倾城的震撼可以超越很多概率的羁绊,所向披靡,因为,当我挖掘我的灵魂深处,发现自己也一样曾暂时迷失在那如画容颜氤氲出的诱惑光晕里,亲近她似乎可以完全出自本能、不可自抑。红颜祸水这顶并不完全公正的帽子,并不是白白扣在褒姒、妲己、杨玉环和陈圆圆们的头上,红颜而至于祸水,这着实教人觉出突兀与沉重,社稷离析、家国沦陷的惊心动魄反证着迷人容貌的强大魅力,即令画皮底下不过是蛇蝎心肠。人啊,抛开所有的表象你的内核究竟是什么?难道说只是一些激素在最终主导着你的言行举止、心思欲念?那些关乎爱情的纯洁标榜,不过是遮人耳目的眩目外衣?我努力遁入生命黝黑难测的内在层面潜心探求,发现到处是丛生的人性矛盾,我恍若行走在黑暗无尽的通道里,前面隐约有光,却往往在欣喜尚未壮大的时刻又转瞬熄灭了这光亮。
  
  在上海偶遇之后,我和香奈尔是搭乘同次航班返回的,这出自时间的巧合和Lucy的安排。她坐在我身旁的座位,令我有莫名的紧张和慌乱,我频频翻看广告加无趣的航空杂志,手心有微汗冒出,虽则我清晰地知道,我并不了解她更谈不上爱她。抵达之后,我打车先送她回家,然后才回到自己的家中。她下车的时候,嫣然一笑中递来了她的名片,我竟然受宠若惊般翻箱倒柜地搜寻自己的名片,赶紧递上。事后我发现自己的这个举动极其反常,我是一个奉行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人,谦和下的拒人千里之外才是真相,几乎没有对别人过度热情的能量,可是,我居然绕路送人,并且把从不轻易示人的联系方法交给一个一面之交的陌生人。
  
  一次午夜的醉酒之后,香奈儿曾经打通了我的手机,声音沙哑而飘忽,希望我可以到她的家中,因为她浑身发痛、正被寂寞吞噬却没有人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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