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已婚拉拉的自画像

第17章


隔着话筒,我感受她心里无底的空虚黑洞跃然于眼前,我用平和温婉的声调安抚着她一时间的脆弱不堪。我知道,今夜她的情感广场上是一片狼籍的废墟,将要再次建筑起光鲜亮丽的高楼大厦,而我自忖不是一个可以玩得漂亮的建筑师,虽然我不是没有片刻的亢奋眺望。我是个逃兵,大约是逃避了一个两败俱伤或者无条件投降的战役。放下电话,我想起了那句毛骨悚然的话:巫师面对自己呼唤出来的鬼魂,往往无能为力。所幸我终究拒绝了没有底线的呼唤,我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而这了解并不需要身体力行的证明。是谁说的,人在做,天在看。鲜活的恐惧能够在关键时刻被唤醒,是一件令人庆幸的事情。我恐惧于无底的诱惑,恐惧于自己会行走到生命不能承受的绝壁边缘。
  
  我曾经跟从周毫无保留地交流过这次奇遇:“还记得林涧的女友吗?”“香奈儿?哦,当然。著名美女。”“我有一件事情没跟林涧讲过。”“怎么,你认识香奈儿?”“是的。那天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她。”“你不是要告诉我,香奈儿就是你的那个谁吧。”“那倒不是。香奈儿之前是林涧前任女友的女友。”我像在讲一个绕口令,从周愣怔了片刻。“什么?我想想。天哪,真的吗?”“当然。我没必要编造。我想说的话在后面,我甚至对她动过凡心,完全来自于身体的召唤。”“我想这很正常。我要说她是我从前的女友,难道你会惊奇?”“那天见到她坐在林涧旁边,我很惊诧,缺氧了都。可是,假使你现在跟我说这是你身上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我想我不会再惊奇。”“哈哈。小白,香奈儿就是上天造出来笑话我们的,我们这些自诩爱灵魂胜于一切的虚伪的人。”“笑话?呵呵,这个词到位,既有质感又有力度。是的,上苍的嘲笑,带着一点点的怜悯。”“人的理智是有边界的。虽然,我们一再逃避,自诩为万物灵长。”“就像艾斯米拉达和敲钟人一样。真心不是万能的通行证。美貌或许却是。”“其实,也不是虚伪,更确切说,应该是局限。”“对,人性的局限。除了更容易快速爱上肉体的通病,另外一个局限是,穿戴着理智外套的先验自私,任何判断都更多地倾向于更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并且认为这样的选择才更聪明。从周,你说一个人,可以超越局限走多远?”“年轻的时候,我曾经以为可以走很得远,现在,我只愿意自己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小白,我觉得我的心已经很老了,能偷懒的时候只想偷懒。而且,就算把一切都想明白,也不代表就可以做得到。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大概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吧。”“是的,不同年龄段,想法会很不同,轻身上路和带着负累上路,感受会不一样。不过,我想,我只可以为一个人走下去,即使很苦。”“小白,我跟你说一句大白话:人是要吃饭的。”“我知道,你这六个字是返朴归真的哲理。我也想过几个字:路是人走出来的。”“这我也认同,尤其是在你廓清了虚幻的迷雾之后。我不排除你可以走出一条新路。不过,我还想再加上一句:爱情的枪林弹雨底下是要死人的。”“是啊,躯壳的一了百了只有一次,心灵的死亡裂变却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关键在于,死里复活之后的那个人,是更加接近于真实的自我,还是远离初衷成为异己。”
  
  静静的夜空笼罩四野,徜徉奔跑在言语与思想的茂密丛林里,柔肠万千、彻骨解剖地过招,是我们谈情说爱的方式之一。我们加入了周遭无边际的静谧沉默,从周用双手轻轻地梳理着我的头发,我的手轻轻地摩挲过她的眼眉鼻翼。良久,我用喉咙里的气息几乎无声地说出:“亲爱的,这个话题pass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微斯人,吾谁与归?”从周平静安宁地回视了我,同样是类于无声的声音:“小白,按照我的偷懒哲学来吧:随喜随悲,随分随合,一切随意。只要前提还在:不迷失自己。”我们之间的情爱,那样地平缓绵长、体贴无痛,我们瓦解了爱是独占的谶语,大大地为对方清理出了一片空场,留下大块宽容理解的余地,付出抱残守缺、独自黯然的无奈代价,妥协于现实的严谨秩序,不言爱,更不言永远。回想这些润物无声的观心,是我们之间唯一可以令我每每落泪的记忆,两心相观,毫无保留,惺惺相惜,互祈珍重,就像悬崖成就着瀑布的壮观,我和从周的感情是从无所求的绝望里长出的楚楚花朵,既不娇艳,也不妩媚,但是有着孤绝的震撼。当我凝神端详这花朵,那样的诗句奔涌而来——秋天深了, 王在写诗/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是啊, 这花朵注定生而只有深秋,收获沉甸甸地躺在粮仓里,田野里留下收割之后的杂乱空旷,这季节不拥有疯长和展望。
我发现自己离现实的日常生活越来越远,我的身影匆匆忙忙地停留在这些一地鸡毛的存在里,表情凝重或是随和,一招一式,像模像样,心思却常常从身体里逃逸后久久不归,除了自己,无人可以揣测我何时处于灵魂的真空状态。除过工作以及陪同儿子这两种状态之外,我其实生活在别处,不是沉醉在自我隐秘的渴望和假想里,就是蹒跚或奔走在逃离现存秩序的路上。这不是因为从周,也不单单是因为叶眉,而是因为,我在不十分合适的时机找到了一个别样世界,在那里我的身心两面抛弃了许多有形无形的枷锁,自如熨帖地存在着。这感觉是那般神奇美妙,以至于我可以忽略掉因为我是一个同性恋者而可能带来的一系列丧失、麻烦与压力。我不忐忑,我坦然。对,我的赤裸生命,bare life这种无善无恶的生命形态是在我完全认同了自己的性取向之后才得以获得完全的自在。我不再为了女同事讨论繁文缛礼的彩妆程序、粘挂满亮片饰品的鱼尾裙或是尖头高跟鞋的细节款式完全插不上话而有丝毫的不安。我非常愉快地倾听着,沉默着,然后甚至会为了自己与她们不同的喜好而暗自顽皮地偷笑一下。极其偶然的机会,当她们提及目前已经不是十分禁忌的同性恋现象,像在谈论一种当下的时尚,我会很自然地纠正她们极其外行的表述,非但没有丝毫的顾忌,甚至在那刻可以突然理解国外的同志游行为何叫做Pride Parade,当然,大家其实都没有必要为了自己的性取向而自豪或是羞愧,不论身处主流还是被放置在那少部分的一撮里。
  
  完全接受了自己的性取向之后,我更加喜爱自己,认可自己,放弃了曾经的那些徒劳努力,不论是想完全可以与丈夫达至无碍的沟通,还是强行把Jone和卓玫的名字小心翼翼置顶于好朋友的名单上。当我不再因为不明白而与自己拧巴,我发现谜团一样的世界在我面前豁然开朗,仿佛钥匙开锁,合适的话,手到擒来。这门终于洞开,门槛外我拧歪、拧断的钥匙七七八八撒了一地,从13岁开始,我开这门已经将近20年了。跨过那门槛,我的障碍已经只存在于物质的层面,这种矛盾所带来的苦痛已经是自己可以洞若观火的病症,少了无知导致的恐惧忧虑,我获得了加倍的沉稳和坚强。
  
  责任,是啊,这两个字常常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已经可以感受到他也开始朝着为了责任而维持现状的阶段迅速过渡。人非草木,同在一个屋檐下,冷暖岂是可以逃得过心里那把尺的。习惯仿佛隔离带,把其他的道路屏蔽在我们的视线之外,出于惯性运转的日子不紧不慢不咸不淡,儿子也就一天天在这条单行道上长大。渐渐地,我们之间的共同话题,百分之九十以上集中在儿子身上,舍此,已经没有说话的必要。结婚6年,房子旧了,厨房的瓷砖开始剥落,那一堵墙仿佛被开了膛伫立在那里,每每在我做饭的时候扎伤我的眼睛,他好象说过需要重新贴砖,到底没有下文。鞋柜坏了,像个瘸腿的可怜人,每天进屋脱鞋的时候,分明都看得见,一年多天气我们没有抽出时间去买新的。一夜之间,我消失了曾经一心一意过日子时候的火暴脾气,那种旺盛而扎实的脾气曾经屡屡让我歇斯底里、伤害肝脾,二十多岁的我为了过一个好日子、营造一个美满家庭而着急上火、难顾首尾。即使方式方法有笨拙偏颇的嫌疑,但到底付出了实打实的折腾,我曾真心实意想要过得更好,参照着自以为是和世俗给予的各种指标。时间和真相到底改变了我。我终于心如止水,当我不再愿意为了一个完全不可能符合心愿的虚幻美景殚精竭虑的时候。我获得了全方位的体谅容忍的视角,可以脱离开表象,看到自己和他的不堪与软弱,用怜悯的眼光抚摸那些微小的创口,无言以对。没有办法,维持或是应付,就是这样的,家和屋子是两个概念,把一间屋子当作家的时候,人才有动力和热情打扮屋子。破墙默默地站立了将近两年天气,直到我们搬家。换一套更大的房子,是因为公司派遣他到广州的办事处负责工作,为期至少一年,当他第一次跟我提及公司的初步意向,我就知道他会毫不犹豫地受命前往。这样,我们就需要把他的父母接来,而从前的房子太拥挤了。
  
  搬家还有一个意外的好处,我和从周离得近多了。很久以来,我和从周保持着半月甚至一月一见的约会频率。无法想象,假使没有她可以念想盼望,我如何支撑下买房、装修、搬家、购置家具那些烦琐不已、我毫不热心又不得不张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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