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已婚拉拉的自画像

第18章


我们是两个同谋者,同气相求,彼此取暖,捱过一个幕后的无尽冬天。我们零星的联系或是见面,可以有效地缓解我日常生活状态中近乎缺氧的无奈冷漠症状,让我得到一种穷尽物质都无法给予的温度。她也是,她的无奈是更深的吧,其实。死死羁绊住她的主要不仅仅是责任,而是无所不在逃脱不掉的爱。父母公婆还有老公,五个善良无比的好心人好心好意调制着温情的蜜汁儿端在面前,她只能满面春风地把这杯毒药喝下,多喝一杯也无妨,多喝一载也一样。
  
  有多少次,我趁着微凉的夜色开车赶赴我们的约会,都是些不早的时间了,我需要打理好儿子的事情,好在她职业的特殊性总能帮她找到恰当的理由。我的激动与兴奋从踩下第一脚油开始逐渐升腾涨大,我全身心地渴盼着这样的见面。车窗外沙沙的压路声与飕飕的风声渐次远去,我爱听飘渺吟唱《苏珊的舞鞋》:苏珊有双神给的舞鞋/能带她离开倦怠世界/像根烟/那天是个多云的夜晚/她吻了我便飞上了天……苏珊这是你等待已久的舞会/趁今晚深蓝温柔如水/头也不回……我就这样一次次地在月黑风高之夜,体验远走高飞的隆重彩排。如果已经失掉改变现状的热情和勇气,如果不幸地并不同时拥有一颗安于现状的平和之心,就只好奔走在一场又一场逃离的预演模拟之间,哪怕只是片刻的离间,也是好的,可以让心不至于窒息枯竭,虽说无奈地带着饮鸩止渴的残缺。我究竟在逃离什么?那时侯,我以为我在逃离灵魂不在状态的生活,后来,才蓦地知道,我其实在逃离一个痛失了叶眉的人生。她是划过我生命夜空的一道闪电,逝去后留给我一团被照亮了的痛苦与悲哀。无论我怎样地理智,怎样地貌似痊愈,都无法从心底里接受那样的事实——她只是我生命里一个瞬息经验的插曲。
 我与从周,有过不计其数的会面,不是因为次数多,而是因为我们不敢奢求长久,心虚着不去算计,好象,每一次都有可能成为最后一次。我们是胆怯的,胆怯到不能假爱之名说出哪怕只是动情时分善意欺骗的允诺。我们那样无微不至地体谅着彼此的处境,体谅到极至,就是似有若无的境地。我们之间,只有过唯一一个完整的夜晚曾同床共枕,完整的含义就是从头一天的黄昏时分直到次日的清晨我们都在一起。
  
  那是一个难得的夜晚,我和从周大喜过望地获得了一次可以一整夜不需要分开的机会。我们住在会务组提供的标间里没有回家,晚饭过后,我们默契地叫了一瓶有些年份的红酒。关闭了所有眼睛一样令人不安的灯,拉开厚厚的窗帘,我们静静地坐在房间里那张宽大到夸张的窗台上,默默地慢慢地啜饮,四目相向的时刻,两双手便就着朗照的月光地温柔地交缠在一起,手儿们轻轻地摩挲,重重地挤压,都是为了铭记为了心疼。这样的夜晚,几乎是绝无仅有的,我们都不会刻意创造这样的夜晚,宁肯提前克制那些奢侈膨胀的欲念。不知不觉中,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滚烫的脸,失去章法的心跳,还有柔波荡漾的迷离眼神。我听见那些轻轻的耳语:“想我吗?”“想死了。”“有多想?”“想到不敢想。”从周蛮横地一路亲吻过来,我更加激烈地一路亲吻过去。我已经忘记我们是怎样转战到了靠墙的床上,只知道,我们很喜欢那种酣畅淋漓的做爱,带着一点点酒劲袭来的眩晕,好象飞翔到另外一个世界,只有快感,没有苦楚。
  
  当我光光地躺在被子里,从周靠着床头半躺着,安静地吸着一支烟,我想她是累了,或者是在回味。静静地躺了很久,隔着薄纱的窗帘,我感觉月光大片地倾泻到我的脸上。短短的几秒钟里,我的身体开始越来越无可救药地想念起另外一个身体,那样地温软精致,凸凹有型,风情万种,那样地可以安抚我身体里的那个小小的孩子,我知道,在我成熟理智的躯体里其实一直住着一个单纯天真的孩子,她抗拒成长和蝉蜕,渴望在温暖柔和的女人怀抱里无赖撒娇,或者在她需要的关头,不计后果地跳出来,宁肯为她而死。
  
  或许我不该在那个明月当空的月圆之夜走下床去,从此走出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我和从周的之间。然而,幽幽蚀骨的思念让我丧失盘算和顾忌,我从来不愿强求孤傲沉默的从周与我赤裸相对。当我再次来到窗前,抬头找寻已经升得很高的月亮,心里真切地刺痛不已,叶眉两个字生硬倔强地从心头狠狠划过,心底那个黑黢黢的洞又出现了,里边有一只手猛地拽了我一下,我浑身抽搐,此刻,我想她,魂不守舍,如饥似渴。举起手边的高脚杯,我狠狠地喝了完了几乎满杯的红酒,脑子里一列昔日的列车隆隆地喘息着呼啸而来,带着我看见——我和叶眉依偎在窗前,熄了灯,看明月,她因为多年不再搜寻月亮的身姿而惊喜,我却因看着她深邃黑亮的明眸而情不自紧。
  
  我说不出任何话来,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波光滟涟,那时侯,我的表情一定很复杂。从周默默地从我背后拿下了我手中的杯,找了薄毯披在了我的身上,她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多说,我的心上于是多了另一个负疚,从周一定已经全部猜到,但她不说,我心疼自己一样地心疼起从周。背过脸去快速擦掉刚刚夺眶而出的泪滴,转过头了换了尽量平和的面容,我轻轻地拥着从周,把头和脸依靠在她温暖的怀里。不知道这样安静地过了多久,从周要扶我起来,“你喝得多了,坐在这里太凉了,咱们起来吧。”从周抱着我躺倒在床上,我刚觉得胸口难受,想要坐起来,就哇地一声吐出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从周开了床头灯给我拿来了热毛巾,她帮我擦洗了半天,又为我端来了一杯温水。“好点了吗?要不我去药店买一点解酒的东西,不然今晚都会很难受的。”她拿了外衣要往外走的样子,我坐了起来,拉住了她的手,“不用了,亲爱的。真的,我不怎么难受,一会就好了。”这个时候,我才看见她左胳膊上侧狰狞蜿蜒的伤疤。我紧紧抱住了从周,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抚摸过那道长长的伤疤,生怕弄疼了她,从周看着我,有点忧伤,又有点淡然。我们躺进了被子,我蜷缩在了她的怀里。她的手一直在不停地揉捏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
  “想知道伤疤是为什么吗?”
  “嗯。不过,怕你难过。”
  “在一次车祸里落下的。我没等来她,喝了酒,下大雨,边哭边开车,车翻了。那之前,我跟家里人全摊了牌,他都答应离婚了。不过,她没有来。我出事之后,是他跟家里人日夜陪着我,捡回了这条命。那时侯,我跟自己说:我是再不会离开他的,我要跟他相依为命。”
  “嗯。”
  “我这样说,你不会难受吧。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一直觉得对不住你。”
  我握紧了她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知道恩情不比爱情轻,更何况,我给过从周真正的爱情吗,虽然我真的喜欢她,我真的愿意她开心,愿意她幸福,愿意为了她选择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一辈子不离她的左右。我不也从未给过她任何承诺吗,只是暗暗庆幸着与从周交会过了一个精彩的过程,仅此而已。其实,我们都是被爱情吓破过胆、丢掉了大半条性命的人,或许,正因为我们看中彼此不会爱到大破大立、伤透骨髓,才胆敢开始这段看起来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旅程。
我和从周都是解构高手,因为有解构的绝招,我们似乎百毒不浸,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然而,至刚是易折的,解构者本身最终也将被解构。比如,我们把失恋之后痛感人不如旧,归结为得不到的和失去的显得最好,因为经由主观涂抹自然生出许多美好的泡沫,真的不分手有了结果,也不过是一样乏味无趣的生活。通过这样语言的瓦解战役,我们就不会因为需要对彼此有爱的责任而过度抱愧。再比如,我们可以把抽象的爱解构成具体情境下具体的爱,也就是说,我们有勇气承认,假使我们之间相遇的时候,情境稍有不同,极有可能一面之交后不再联系。通过毫不留情地否决一见钟情的童话传说,我们审慎着不让自己的心从麻木的包裹里跃然而出。我们像排雷一样寻求解构的边界,没有设想过,走到到某一步的时候,地雷或许会爆炸,虽说不一定血肉横飞,总会留下斑斑点点心灰意冷的色调。解构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它不过是把若干问题打包到一个大的包袱里,而这些压缩之后的问题终究会要求算清总帐。我们没有设想过,解构将导致怀疑,怀疑将衍生虚无,虚无将滋生放纵。
  
  当我们以自己为靶子,把爱情这玩意儿解构得差不多体无完肤的时候,某一晚上,我们曾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个怪异的想法:我们俩来扮演一出419的戏剧,既然欲望可以剥离爱情而独立存在。说实在的,我相信从周之后,我再遇不见这样默契的配合者,包括一起发疯一起犯浑一起行为艺术。我们假设,我是女青年夏娃,而她是女青年冬娃,这是因为我们的生日一个在夏天一个在冬天。4月1日,我们相约在一个闻名华人的拉拉聊天室相识。以下是我们的聊天梗概:
  
  夏娃:hi。
  冬娃:hi,:)。
  夏娃:你在哪里啊?
  冬娃:哦,我在祖国滴心脏里呀。
  夏娃:哇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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