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已婚拉拉的自画像

第23章


我要尽力卸下那些已经把我压垮的外在逼迫,首先找寻回真实的自己,比起那些为了自己信仰被火焚烧的勇者,这个探寻坚守的旅程已经足够平坦。在我的承受范围之内,我迷失得太深,被虚无统辖,已经不能见容于自己,必须斩断混沌,选择新的路口,我愿意活得更清楚切实一点,就只有上路。
  
  我决定上路,奔跑,即使是,一面奔跑,一面哭泣。只是,再不愿,既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舍命奔跑,也不能在想哭的时候就痛哭流涕。是的,上路吧,田园将芜胡不归,那些稗草早该铲除,心灵萌蘖的濒危令你悚然,能够看见海阔天空景色的人,不过是因为他的视觉角度不同。我突然想起多少年前父亲的一句话:“没关系的,还可以改。”那时侯,我是个近乎强求完美的倔强孩子,开学前一天,所有的课本必须要由爸爸包好漂亮的书皮,否则一整天势必闷闷不乐、茶饭不思,作业本上偶尔的错误令我常常脾气勃然、气急败坏,往往冲动着就要抬手把整页撕掉、重新再写,坐在书桌边上的爸爸总是温和地看我一眼,把黑亮的小刮刀或是柔软的橡皮递了过来,然后,告诉我:“没关系的,还可以改。”
  
  人生而自由,又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帝王家有帝王家的华美枷锁,贫民家有贫民家粗糙的枷锁。我们可以打碎一些,另一些将终生背负在身,成为心里永久的标签。儿子,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当那个初春的午休我第一次感受到你在我的腹中拳打脚踢,当我抱着你哺乳你、你明亮的双眸深深地看着我贪婪吞咽,当你在我面前蹒跚学步、咿呀学语、憨态可掬,我亲爱的儿子,我曾经以为我能够努力去做一个最好的母亲,那时侯,我真的感到幸福,我真的愿意为你去做一切,我从不怀疑自己生活在真实厚重的土地上,愿意给你一个不十分美满却也可以和和睦睦的家庭,呵护着你一天天长大成人,像是窗外那棵青青的树。可是,儿子,在你这颗生命的种子萌芽生长之前,有一些态势已经注定发生,儿子,我不愿意辩解也无力剖析,只因为,你的妈妈是不一样的妈妈,恰巧是这样的一个生命赋予了你一个生命。儿子,我只愿意告诉你,苦难是一块料子,可以用来裁剪衣服,并不华丽眩目,却经久耐穿,遮风避雨。正如你的妈妈天生而性取向异于他人并不幸地后知后觉,你作为一个这样的妈妈的儿子,我们都不可避免地会在逆流中遭遇到一些更多的苦难,可是,我们活着,其实,不过是要学会领受和欣赏生活带来的一切,不论是阳光彩虹,还是电闪雷鸣。
之远在休长假的时候回到了我和儿子的身边。看得出来,他的精神状态不错,事业上的顺利与被认可似乎令他生出些许连青春时候都不曾有过的英气。父子俩在客厅里打打闹闹、有说有笑,满腹心思的我尽量明快轻松地配合着婆婆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一顿团圆饭吧。夜晚的时候,之远没有去他的卧室,他进来的时候,刚刚洗漱完毕的我正在对着一方镜子慢慢地搽脸。之远依在床头安静着,大概是在等待着品味一个小别之后的新婚滋味,我绕过他的那侧轻轻地从床尾方向上了床,一时间生疏夹杂着烦躁的感觉阵阵袭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论是迎合或是拒绝。 
  
  “小白,这几个月你辛苦了。”
  “还好,儿子挺懂事的。再说还有爸爸妈妈帮忙。”
  “分公司那边我做得比较顺手,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总部这边。你要是感觉不好的话,我也可以提出申请半年之后就回来。”
  “还是事业为先吧。我感觉你现在状态比从前要好,这样挺好的。我没什么意见。”
  “你能这样体谅,我真的很高兴。”之远把胳膊横过来揽住了我的肩膀,我本能地有点浑身发紧,其实我们结婚已经将近10年了。之远没有明显觉察我的排斥,继续揽紧了我,转过身来。我轻轻地推开着他,“之远,我今天特别累,不大舒服,你也挺累的,咱们早点睡吧。”之远慢慢地坐直了身子,局促地看着我,“小白,你怎么了?我感觉我们一点儿都不像夫妻。”“对不起,之远。我真的没什么情绪,是我不好。”“那好吧,我去睡了。晚安。”不和的气氛就此充斥了我的房间,无言地压抑着我。之远是委屈和愤懑的吧,我呢,一点如释重负的解脱与更多排山倒海的歉疚。我依靠在床头软枕上,失神地盯着天花板,脑子里一片混乱,慢慢地,一句话浮出了海面:还是早点说吧,早点了断,已然如此,长痛不如短痛。
  
  早晨五六点钟的时候,之远轻轻地推开门进来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任何我没有穿戴整齐的场合下,之远的来临都令我深感不适与厌烦,仿佛有一种温和的侵犯在无声地逼迫着我无处可逃一般。然而,这次略有不同,我平添了些须耐心,因为我突然获得了一种以第三者眼光打量我们两个人的视角,在那里,我冷酷倔强,他无辜善良。
  之远躺在了我的身旁伸过胳膊来搂着我的肩膀,嗓子有点沙哑,问我:“你也醒了?”
  “早醒来了,躺着呢。”
  “我觉得两地分居不大好吧,不然我还是调回来算了。老实交代,在那边诱惑也不少,毕竟是一个人在那里。我们呢,老这样分开,好象也很生分了。”
  “之远,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俩之间最根本的问题是在哪里呢?”
  “想过了,我想是性格不和吧,兴趣也很不一致。不过好象也习惯了,过日子就这么回事情吧。”
  “我觉得就这样一辈子过下去,挺可怕的。”之远叹了口气,转过身体侧躺着对向我,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夹带着关键时刻应有的平静:“你的意思是?”
  我其实是迟疑了片刻的,只是半分钟,许是因为不忍心太突兀,许是因为需要拿捏措辞。我看了他一眼,轻轻咬了下嘴唇,徐徐说出一个深思熟虑的决断,仿佛穿戴整齐的斗牛士走向场地,预备着观众看见被斗的对象是只老虎而深感意外:“之远,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其实可以离婚。人生苦短,何必耗尽。何况一个不正常的家庭,对儿子也是没有好处的。”
  之远远远不如我所预料的那样莫名诧异,或许他深知我是愿意为了搏斗老虎而献身的人,只要心中意向已定;也或许他也一直在苦恼于总是与一个幸福之家失之交臂的事实,而今,不论手段如何不堪,这个困惑终于将被瓦解。“其实,我是想到过的,毕竟近两年多来,我们已经在事实上分居了。但是,我后来认为维持这样的家庭也是可以的,放眼望去,这样类似的家庭比比皆是,搭伴儿过日子罢了。而且,说实在的,我对感情世界丰富多彩的要求很低,有家有你有孩子,就够了。就当是亲人吧。还有,我也很懒于改变现状,懒得折腾,就想,算了,对付着过吧。”
  “是啊,你对任何事情都习以为常了,境由心生,如果心不去感受,自然相安无事。可惜的是,我发现我做不到,继续这样下去我实在是受不了。我们不如放彼此一条生路吧。”我的语调越来越平静,仿佛这些言辞已经预先演练过千遍百遍。
  “小白,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你并不爱我,我的身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吸引到你。问题是,过日子是可以跟爱无关的,尤其是,我们都爱儿子啊。不过,我还是理解你说的放彼此一条生路,你是这样的人,不可能长时间停滞在不喜欢的地带,即使是有了孩子之后,我了解你的性格。我,你不必牵挂歉疚,我们有缘分相伴这么些年,也知足了。问题是儿子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要把这个问题再好好考虑一下。还有老人,他们经不起打击,我们需要一些策略。”
  之远的脚光光的,一直在轻轻触碰着我的双脚,一下又一下,这个男人没有给过我深入骨髓的爱情,但是给过我一个宽厚的肩膀,曾经与我同在一条船上出没在生活颠簸的汪洋之上。我的眼泪猝不及防地奔涌而出,这眼泪为了我和之远那样辛苦恣睢荒废掉的青春岁月辛酸,为了身边这个男人海洋般宽广的胸襟感怀,为了还在香甜睡梦里的孩子伤感,为了那些我看不清楚而选择了的未来日子呼喊……
  我揪过枕巾蒙在了脸上擦拭着眼泪,语调再也无法继续平静:“之远,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你是一个多么好的男人,富有责任感,上进能干,踏实顾家,多少我们共同的朋友向我夸奖你,羡慕我的福气。可是,我……” 
  我哽咽在那里,之远无声地落泪了,这是我第二次见到这个男人流泪,第一次是因为他的母亲开刀而他实在无法赶回老家。我用双手紧紧握住了他大大厚厚的手掌,任凭眼泪再次肆意纵横,那眼泪的源头在我柔软的心底,我在这个男人温暖的怀抱中挥别了一段生命的历程,这历程是由最年轻的岁月堆砌,由最迷惘无助的追寻贯穿,由我毫无防备的悲喜莫名、柔肠寸断铭刻,供我切身经见了结婚生子的平常真相,经由人生正午骄阳的烤炙带领我来到平和豁然、散淡坚韧的午后时光。
就这样,我和之远在离婚的选择上达成了一致的意向。当我静静端详那些摆放在客厅里卧室中的巨幅婚纱照,除了一种深深的悲哀和莫名的不解,我无法将照片中花枝招展着的新娘脸上灿烂的笑容解读为真实,那种招牌式的粲笑令我多少次问起自己:那,果真不是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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