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已婚拉拉的自画像

第24章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俩之间难得地拥有了一种默契和谐的气氛,也许,退后一步,我们才可以更好地接纳这个曾经同床共枕若干年、曾经努力播种却始终在对方生命里颗粒无收的陌生人。我们带着儿子去了他最喜欢的游乐场,当孩子骑在崭新漂亮的木马上咯咯发笑,我看着身边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不知不觉间走了神儿。想起,在很久以前一个春天的清晨,当他骑着单车来到宿舍楼门口等着我的出现,同宿舍的女孩子们在嬉笑中推搡着一个稚嫩青涩的新娘涌了出来,她们把一朵鲜艳的红花插在了他的车把上,目送着我们踏上领取结婚证的幸福路途,彼时的他赧然着憨笑,彼时的我娇羞着低头。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有了起因于一根鸡毛或者连鸡毛都没有的争吵冷战,唇枪舌箭不经意间把屋子变成狼烟四起的战场;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有了愤怒的摔门而去、疯狂的大打出手,在内心视对方为仇敌、剑拔弩张杀气腾腾;又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不再因对方而大动肝火、彻夜哀叹,可以做到对这个人的一切不闻不问、视而不见,只因为这个人的位置在心里早已荡然无存,唯一的联系仅仅来自于责任与习惯,来自于这场婚姻几乎唯一的收获:一个像他也像我的小小孩童。多少次,听见钥匙转动锁眼,连续加班的他拖着疲惫的身体深夜归来,多想让自己走出书房挟带着迎接的气氛走到客厅里嘘寒问暖,但总是没有迈出过这样温暖欣喜的步伐,时间稳固了麻木,麻木固化了秩序,家庭变成冰库,冷漠无需演习。这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可曾体味到娶妻成家的真正幸福,可曾得到一个普通家庭自然自在的温情,在温柔与冷漠、甜蜜与苦涩、沟通与误会、包容与指摘、欣赏与厌恶的对比谱系里,他从这个名义上的妻子那里得到的,其实从来倾向于后面一种。更为可悲的是,正由于他是一个老实本分、富有责任感的男人,他从来不曾给自己一点机会去培育自己切身分辨爱与不爱的评判能力。不知道真爱的滋味,才可以容忍这样无爱的生活延续,正如品尝过真爱的人无法忍受这样的日子一般。假如有一天,他的身边依偎着一个真正爱他的女人,那女人或许毫不优秀、从来不满腹经纶,但她有着令侠骨也酥的柔情,有着体贴平和的内在品性,有着顾盼生辉的女人味道,那一刻,他该于释然一笑中涤去此前所有的沧桑不解了吧,他该在心里对自己说:是啊,这才是应该过的日子啊,过去那么多年,完全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之远决定在南方展开他后面的人生图卷。之远带走了我们的儿子,他们家第三代的独苗男丁。这是他同意离婚的唯一条件。之远的神情写满了顷刻间家庭分崩离析的惶惶,之远,你可知道,这抉择在我意味着同样分量不轻的苦楚无措,还叠加着一个永远不能为你所知的与本质矛盾肉搏的终极追问,就像是为了要长出梦寐以求的新皮而把自己身上的皮完整地撕扯着蜕下,粘皮带肉,鲜血淋漓,长歌当哭。房子在一夜间变得空空荡荡,安静得仿佛太初洪蒙,我曾经幻想裘马轻狂风流自赏,现在我落马仓皇孤单迷茫,自私刚愎、真诚呆气的我听从内心的指引,亲手拆掉了一个家。其实在那样的瞬间,我突然感觉几个月前对于大破大立的切肤体验仿佛不再那样栩栩如生,抓紧的本能驱使一闪而过的懊丧恐慌从我的头部电击而下。卓玫像是一个梦,叶眉像是一场梦,从周像是半个梦,这个人生的体验整个成了断断续续的梦魇,痴狂如我,终于为了梦想挥刃断臂。我把自己扎醒了,十年的假寐生涯结束了,从此,要么清醒地不再做梦,要么投入地梦完一生。
  
  我几乎无法清楚记起在他们倒计时南下的日子里那些琐细排列的具体事项,或许我的记忆里早预设好了一个自动装置,在那些日子里,它选择切换到大剂量麻木浸泡下的模糊状态,把我等同于一个濒死垂危的昏迷病人,生死莫辨,无是无非。我只记得,那天,在为儿子收拾衣物的时候,杂乱的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看见一个号啕大哭神情呆滞披头散发的女人从一个房间走到另外一个房间,泪水挂在脸上,流到嘴里,湿了衣服,掉在地上。她像个纸片儿飘忽在屋子里,嘴唇发紫,浑身发抖,粘满泪水的眼镜摇摇欲坠。那些衣服依旧沾染着婴孩的体香,那些鞋子一双比一双稍稍大些,那些玩具缺胳膊少腿儿仿佛回放儿子的笑声,那些图画本上有孩子涂鸦的笔迹,太阳眯着眼睛,小花儿无声在长……我已经没有心了,那个地方是挖空的狼籍,被割裂一点点生吞活剥。两个多小时的痛哭令我瘫软在沙发上,我边哭边嗫嚅着儿子的乳名,不自主地重复着“妈妈对不起你”的撕心告白,想起有一次因为莫名烦躁我毫无道理地打过儿子一巴掌,想起眼泪汪汪无辜孩子的脸,我的手臂蓦然间充满了力量,我的脸上留下了几排清晰的手印,可这火辣的痛楚依然不能丝毫减缓我的心痛,除了用死亡从物质上消灭一个人,有些痛楚是永远无法拿走的,也或许,即使死亡已经呼啸而来,灵魂会继续裹挟着铁块一样的痛楚游荡飘零。
  
  后来有一天,我牵着儿子的手,一起沿着海边散步的黄昏里,慢慢退潮的海水显露出湿漉漉的沙滩,不远处几只水鸟在宛转鸣叫着低旋,我跟儿子说:“好儿子,给妈妈唱唱你们合唱团新学到的歌曲吧”,儿子稚嫩甜美的歌声让我泪如泉涌:“奇异恩典,何等甘甜。我罪已得赦免。前我失丧,今被寻回。瞎眼今得看见。”我把儿子紧紧地抱在胸前,仰头看了下无际的天,天青青的,不知道因何单单是这首歌曲,只是,我已经知道,如果我不想失去儿子,儿子就永远不会失去。
离婚之后的我开始了单身的生活,那是一个安宁寂寥的深秋,是属于这个城市最为静美肃穆的季节。黄昏时分,我时常站立在窗边,燃一枝细长的香烟,看楼房旁边的小树林里枯叶在西沉落日的余晖里横飞,秋风萧瑟的声音穿越时空,让我看见曾经的新芽乍露、满眼染绿,疯狂的我忘乎所以地奔走在那片小树林当中,对着几千公里以外的她说笑倾诉依依不舍,竟然像是一场毫不真切的梦了。那些树已经长得粗壮了许多,而我手指间的烟也就这样燃尽了。楼下的小路上,饭后散步的夫妻、孩子、老人悠闲地走过,就要结束一天的平淡生活,我发现自己多天没有除了工作而外必须的户外活动,多天没有说过工作而外必须的话语。从窗口转回身,我的居室空空荡荡,代表着我无底的自由,这一百个平米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可以独自享受自己的清净,并且只能独自承受自己的惶惑,我获得了完全的自由,可以在家接打通宵电话尽情在言语间缠绵宛转,可以随意夜不归宿纵情与知心的同族类们推杯换盏,可以随便地吸烟或是啜泣嚎啕,把用过的碗筷堆积成小山发现冰箱里除了一杯过期的酸奶别无长物空空如也……不过,荒唐的是,我再无热线电话可打,再无夜不归宿的理由可编,厌倦了那些垒成一米高的空烟盒,那些空盒子,代表着我的消沉与迷茫。我,突然,消停了,丧失了折腾的能力,这场轰轰烈烈的折腾就此暂时告一段落了。
  
  在与父母的交代中,我的离婚被我加工描述为工作原因导致的两地分居。这延缓了对于妈妈身体的打击,也带来了我的一个头痛功课。此后,在同家里的电话中,妈妈提醒我两地分居会导致家庭破裂的内容成为我硬着头皮要听的10分钟,妈妈还会不断絮叨起儿子的种种话题,这个时候,站立在黑暗中的我,在无边无际的悄无声息中泪流满面,钝痛打心底电击般袭过。我,怕了这样的电话,那是一种假爱之名的惩罚。主动联系日益被我视为畏途,我有了掐断所有亲情温情、孤家寡人独自承受的欲求,面对至亲,我永远无法说出真正想要倾诉的苦楚,只能虚与委蛇王顾左右,心灵的距离无端地拉大割裂堆积,“公务繁忙的我”渐近地销声匿迹,逢年过节给家里汇钱成为唯一的弥补方式,偶尔回家探亲,我总是行色匆匆几乎席不暇暖,日渐苍老的爸爸妈妈啊,请你们原谅这样一个辗转于苦水中仍然希望显得从容的女儿如此地不孝……后来,弟媳的怀孕使得父母终于在保重身体以外有了忙碌的事情,那些关于生命繁衍与成长的喜悦有效冲淡了他们对于我的莫名担忧。而我,终于在暗地里完全独立了,前所未有地拿准了自己的主意,悄然间远离了他们的期望的轨道。也许那是一条险途,不过这个女人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已经注定要踏上这个惊世骇俗的航程,不是任何人的错,没有任何因果地,命中注定。
  
  工作几乎是我转移注意力的唯一领地,除了备课讲课开会,我主动接手了一个富于难度的研究课题,这个课题需要频繁的外出调研,而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我奔忙于一些陌生的城市与乡村之间接触不同的陌生人,在差异极大的文化氛围里撷取原生态的素材,这些由各种方言包裹的材料令我眼界大开,精神振奋。我沉浸其间,用奔忙劳碌和对外在事物的探究追问把自己的心思唐突添满,显得有所寄托踌躇满志,我的双脚因此而在真实的世俗社会里占得了仄憋的立锥之地。一年多之后,课题收获了意外的成果,我喜欢这样的游戏规则,它让我拥有自信而不是无尽的惶恐,付出和回报在这个领域里总是成正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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