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金钗

16 端午


在屏儿的监督下,顾语茗每天服一次宋守良给的药丸,不过三天便好了大半,可以有精神下床去花园里走走,有时候她捧着书坐在亭子里,也可以读得进去几行字,然后又开始发呆,神游。
    她其实也搞不清楚自己发呆时都在想些什么,大多都处在一种浑浑噩噩茫然放空的状态,有时好像什么都没想,屏儿却说她已经呆坐了一整天,手里和脚底下都是被她无意识撕成一片片的破碎花瓣,残红一地。
    她看着那些破碎的花瓣总觉得有点刺眼,像那日在御花园假山后,与那人说话时一直纷纷往她身上落下的桃花瓣。那时眼中只觉得是粉红色的,如今看着,却是一片刺眼的艳红。
    从春到夏,花期已过。
    端午节那天顾语茗没有在家中过节,而是让她那突然返京的小舅舅一早带出了府,去了镇国公府邸,与外公他们一家一起吃粽子过节。
    大舅舅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长子薛月涛和长女薛月宁与她年龄相仿,其余几个都还是梳着髻的小娃娃,正欢快地在院子里满地乱爬,小脸蛋上是孩童特有的纯真笑容,大舅的如夫人婉云正不松懈地在后面追着他们,一会儿抱住,一会儿喂食,饱满的额头之上已经布满了一层薄薄的汗水,笑容却是满足的。
    顾语茗与薛月宁站在回廊上看着,心里突然浮起一丝羡慕,何时她也有这样抱着小宝贝又累又开心的日子?
    一旁尚未出阁只比她小不过三个月的薛月宁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羡慕吗?每个女子都会有这么一天,在还没到之前赶紧享受当千金小姐的滋味吧,我知你在等那二王爷八抬大轿抬你过门,等了很久了。”
    薛月宁并没有像她一样曾在外四年时间,却是天生一副离经叛道的脾气,听说每一次媒人上门说亲时她都一定要在场,大舅疼她入骨,她说好的才会点一点头,她连画像都不看一眼的直接就送客,久而久之,上门求亲的人就少了,至今薛月宁也尚未许配人家,大舅母愁出了半头白发,天天见了大舅就怨,大舅理亏,也只能假装没听见地任她唠叨。
    只是听说最近,有一家人家不畏流言上门求亲了,好像是世代做茶叶生意的,家底颇丰。虽是商户人家,听大表哥薛月涛偷偷向她透露,薛月宁似乎对那男子颇为中意,说是侠肝义胆没有商家锱铢必较的铜臭嘴脸,看来婚期是不远了。
    所以顾语茗在听她嘲笑自己之后,便柔声笑道:“正所谓隔着纱便是美人。那李家公子虽说仪态不俗,可毕竟是商人世家,那可是生来就知道计算的主儿。表妹过门之后若总是这样牙尖嘴利的,怕是不好呢。”薛月宁已经开始怒目瞪向她,于是她又火上浇油地加了一句,“月宁表妹生得如此标致,将来夫婿疼爱,必不会再纳妾惹妹妹生气的。”
    薛月宁柳眉倒竖,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直接被气笑了,指着她的鼻子,“谁的嘴都没你顾大美人厉害!我真替将来娶你进门的二王爷感到不安呀!”
    顾语茗苦笑了下。厉害吗?想嫁的嫁不了,不想嫁的总和自己扯上关系。
    薛月宁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好像有心事?”
    她笑而不语。
    此时大舅母风风火火地走过来,让她们去“破火眼” 。所谓“破火眼”也是过端午的一种风俗传统,就是用经过曝晒的水洗眼,以求一年免除眼疾。
    与薛月宁无奈地对视了一眼,二人便乖乖跟在长辈身后去洗眼睛了。
    晚上用过晚膳之后,小舅舅又拉着她与薛月涛、薛月宁兴匆匆地出府去了,说要去秦淮河上游画舫赏灯过节。
    初夏的晚风还是十分凉爽的,秦淮河上精美画舫一艘挨着一艘,灯火连天,直传到岸上的女子歌声幽幽动人,有许多身穿华衣锦服的公子正站在船头吟诗谈笑,身边必站着一位以上的美丽女子,那身段都十分的纤细动人。
    顾语茗站在岸边看得津津有味,转头问她小舅舅,“听说秦淮歌伎不仅美貌,而且个个才情横溢温柔似水,河那边可有您相好的?”她下巴微抬,指了指河面上那些灯火辉煌的画舫。
    小舅舅猛笑,得意不已,“数不过来了!”
    薛月宁猛翻了一个白眼,薛月涛却是一脸艳羡佩服,抱拳鞠躬道:“还请小叔叔传授小侄一二。”
    薛月宁立刻一脸嫌恶地拉着顾语茗躲得远远的,嘴里暗骂道:“一丘之貉!”
    小舅舅与薛月涛那都是一身武艺的人,耳力自然惊人,便回头笑道:“论样貌那当然是远远比不上你们两个,可惜不都是家眷嘛!”说着对视着哈哈大笑起来,惹得薛月宁更是又气又无奈,顾语茗倒是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舅舅与大表哥都是性情中人,自然率直,让人不由真心喜爱。
    薛月宁正拉着她看那些小商贩们摆卖的各种小玩意儿,小舅舅在前面就开始喊了,“别看了,我们也上船去吧。”
    于是他们几个便去租了一艘较小的画舫,主要是因为顾语茗极喜欢舫身上画的流云孤月图,船上歌伎只留下了一名清倌儿弹曲助兴,倒是顾语茗偷偷注意到小舅舅出手大方,给了不少银子。
    顾语茗暗笑,亏小舅舅在外行走了多年,这官家公子哥儿的做派倒是一点都没有变。
    画舫内,薛月涛听清倌儿弹唱听得入了迷,薛月宁则发现这上面的点心小菜做得极为美味,正吃得津津有味,偶尔听到动听处也忍不住摇头晃脑哼了几句,两人皆乐在其中。小舅舅见状拉着顾语茗出了船头,端着小酒壶二人开始对饮。
    坐在船头看天上的月亮,显得特别圆特别大,河面上一片流光溢彩,笑声盈盈,船在走天上的月儿也在走,置身其中,顾语茗突然生出了一种船在景中过,人在画中行的诗意,一时感觉心情轻松了起来。
    小舅舅给她倒了一小杯酒,她爽快地接过来,一饮而尽,小舅舅咋舌,道:“你这丫头何时变得能喝起来了?”
    她微微一笑,半真半假道:“葡萄美酒夜光杯嘛,我也想学人家试一试那醉卧美人堆的感觉,到底是不是那么好?”
    薛玉觉得好笑,也仰头喝了一杯,“那醉卧美人堆的都是男人,你是男人吗?我那老爹可一向以你为傲,说你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将来不当母仪天下的皇后就是浪费了!”
    她眼中一黯,干脆闷着头喝酒不说话。
    薛玉也叹了声说道:“你也别怪他们,人老了考虑的东西就特别多。老爹也很难,别看外面镇国公的名号有多威风,掌管着京城二十万禁卫军,可那就好比手中拿着一个香饽饽,身边围满了一群饿狼虎视眈眈,皇上感激老爹当年只身从敌军阵营里救出了自己,没了一条腿,换来了今日的一门显赫。可皇上这几年是越来越多疑,对老爹也是多番试探,只是忌惮于老爹手中的那点兵权,就因为这样,当年立太子时,老爹都不敢做出任何表态,保持中立,代表他效忠的只有皇上,本以为这样就能让皇上放心,谁知皇上开始有了动作,几次三番暗示想收回兵权,老爹心知肚明啊,这兵权一旦收回去,接下来就该是满门的事了。于是这几年老爹是越发的谨慎小心,装傻充愣,手里有兵权也当没兵权,大哥照样只能当个县令小官,而我干脆就带着你四海流浪去了。”
    听着小舅舅说着这些,边说边叹气,顾语茗心中也沉重了起来。谁说当官好?官当得越大头上那颗脑袋也就越岌岌可危,更惨的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全家跟着一起送命!位极人臣,古往今来没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外公心里,该有多难多苦,难怪这几年几乎一头的白头发。
    但她有些不明白,便问小舅舅:“那外公后来怎么又向修王投诚了?”
    薛玉嘲讽地笑了笑,摇头道:“老爹投诚的不是修王,而是睿王。”
    顾语茗吓了一跳,失声道:“与睿王何干?睿王并无争雄之心!”
    “你怎么知道的?”薛玉奇怪地看她一眼,见她紧盯着自己不说话,显然在等他的答案,便说道:“的确,睿王并无争雄之心,他是为他的兄长修王在奔走。当日睿王三次请教于老爹,两人争论详谈无数,最后老爹被说服。诚然,不管老爹再怎么隐忍低调,皇上总有一天会对我们下狠手,到时候……睿王答应只要老爹助修王争得大位,日后必保我全家安然退下,当场就立下了血誓!”
    薛玉说得云淡风轻,顾语茗却是听得胆战心惊。如今说来似乎只有寥寥数语,但是她可以想象当初轩辕睿为了争取到外公的支持费了多大的力气,甚至以命相抵。
    薛玉仿佛沉浸在了当时那激流暗涌的局面当中,看着黑漆漆的河面继续说道:“老爹是选择信了睿王的人品,他说睿王是他见过最重信重诺的谦谦君子,一言既出,百死无悔!后来连修王都在老爹面前立了誓言,承诺日后永不相负!于是老爹就投向了修王这一派,然后就是三个月前的宫变,之后的想必你都知道了……”
    语毕薛玉一把丢开空空的酒壶和酒杯,双手往脑后一枕,翘着二郎腿直接就躺倒在了船头之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两人一时无话。
    顾语茗将手伸进了河水里划拨,冰凉的河水让她顿感一阵激灵,清醒了过来,回头就问:“当初完全可以利用太子一事逼那位就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时修王和外公都在宫中,以勤王一名便可……”
    薛玉看她的眼神有点古怪,半晌才叹道:“茗儿,可惜你生来不是男儿身,老爹说得对,你的确是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当日修王确是有此念头,可是老爹没答应,说不想死后留下世代骂名,宁愿拼死为修王争得名正言顺的继位大统。睿王好像也是不太赞同,他当初在太子身边布下心腹陷阱,利用太子的软弱天性,心中已觉愧疚,再对自己的父皇做出那等逼宫之事,想必他那样的人是极不愿意走那一步的。”
    顾语茗沉默,心中对轩辕睿既钦佩又敬重,同时对他的爱和求不得就让她越发的感觉到痛苦难忍。
    薛玉望着天上的月亮,叹了口气,真心道:“那睿王确是个真正的君子!所做一切,其实全为了助自己的兄长登上大位,没有一分是为了自己,同是皇子,他本也是有那资格去竞争这天下……”
    顾语茗心想,自古成大事者必先无情。轩辕睿放不下忠孝情义,只能陪着他的皇兄走那最艰辛的路,轩辕修也必是十分的看重信任这个弟弟。皇室之中,竟然也有如此纯粹的兄弟情谊!而她家却无一分真情实意。
    正想着,顾语茗突然心中莫名一动,凭直觉地转头一看,左前方不远处有一座白色画舫,那从舫中走出来的不正是轩辕睿本人吗——
    她惊得身子一挺,就要站起身,下一刻却又突然低了下头,丢盔弃甲逃一般地跑进了舫中,薛玉在后面莫名其妙地直叫唤:“丫头,你跑这么快做什么?后面又没鬼追着你……”
    顾语茗不顾里面薛氏兄妹惊诧的目光,抚着正激烈狂跳的心口蹲坐在角落里,一闭眼立刻就回想起刚刚看见的那玉立船头的修长身影。
    他也在此?这是天意还是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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