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媒辛大露

第8章


只有刘迷津替黄县令伸冤,弹劾审断周大将军,直报到赵官家那里去,硬是让周爱民丢了官,一时震动临安。
 
  这才是真正的气宇轩昂,才德兼备啊。
  她想开口夸他,可以前那些信口就能胡诌的赞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话到嘴里,竟变成支支吾吾之声。辛大露一时尴尬,觉得看着刘迷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将头扭向了另一边,却无意扫着了一幕。
  几个五大三粗的酒保,将一个醉醺醺的中年人从门口甩了出去,还不忘狠狠地踹了他几脚:“臭乞丐,下次再见得你进来,定拿乱棍奏扁了你!”
  那醉汉也不挣扎,就那么瘫软在地上。他双腿正对着赏心楼张开,破口大骂:“你们……这群泼狗!你们……你们就是狗眼看人低!”他衣着破烂肮脏,身上酒气混着臭味,甚至难闻。要进赏心楼的人们,皆是掩鼻绕道,生怕碰到了他,沾染上晦气。
  ”梅儿,小妆,你们等着爷我上来!“这乞丐却浑然不觉,反倒色迷迷地仰望着楼上那几个姬娘。他东倒西歪地站了起来,却猛地弯腰干呕了一声,又翻出一股酒酸。
  “蹦蹬——”有几个路人朝他丢了几枚铜钱。也是凑巧,他身子摇摇晃晃,恰在那铜钱滚到脚下的时候,扑通双膝就跪了地:“多谢,多谢各位爷。”乞丐伸手将铜钱都扫向自己怀里,放肆地大笑,笑着笑着,又呕了一声。这次,他吐出了一地污物,恶臭熏天。
  “刘大人,小的还有事,就不同你吃饭了。”辛大露脸色惨白,神情慌张,突然就要告辞。
  “辛姑娘,都到门口了,你却推辞?”刘迷津眼角微动,他想挑起双眉,却还是同他的语调一样,永远挑不起来。
  辛大露觉得对不起他,却依旧坚持着要离开。她好像在躲躲闪闪:“刘大人,下次,下次吧。今儿我突然想起来,还有孙家的媒没有说。”
 
  “那……辛姑娘下次,一定要加罚。”刘迷津既不追问,也不挽留。他只是“笑了笑”:“呵呵,在下可记住了,你算是欠了两顿饭了。”
  “呵呵,一定,一定。下次两顿,都让小的请你。”辛大露边说着身子边往后退,离开这两间酒楼。她将头压得很低,右手还抬了起来,挡住自己。
  刘迷津淡然地注视着她,保持着自己一贯地神色。可他的双眉,却随着她的消逝渐渐锁紧了起来。
  
  辛大露一路似走实奔,左弯右绕,最后钻进了一条背街的小巷。终于是空无一人,她靠着墙,平复自己急促地气息。
  她哪里有什么媒要说。她不过是要躲一个人,一个刚刚遇见了的熟人。
 
  “露儿,为何躲我?”她还是没有躲过。刚刚见着的那个乞丐,还是尾随了而来。他那褴褛的衣衫上,还沾染着方才呕吐的浊物。
  辛大露一下子就低了头,低得都快埋到胸前去了。她踟蹰了一下,还是靠近了那乞丐,从荷包里倒出数两银子,和着一些铜钱,再加上几张钞子,全数在手里摊开,伸递给他。
  “哈哈—”乞丐却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他怔怔地望着辛大露,眼底涌动起凄惨的波光,声音颤抖嘶哑,带着浓郁的酒气:“你如今,竟是连认,都不肯认我了?”
  辛大露不好意思的看了他一眼,却还是再次低下了头。她不敢瞧他,只是低低地叫了一声:“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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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眼前这个乞丐,正是辛大露的亲爹辛无知。
  他神情越惨淡,她便愈发不敢看他了,只是支支吾吾地回道:“爹…你…说到哪里去了…女儿…女儿怎会不认你…”她说着,将摊着钱的手,又往辛无知跟前递近了一步。
  
  “听得这几年你买了宅子,过得不错。”乞丐并不接钱,他又打了一个酒嗝,似醉非醉:“既然认我,不如让我住到你那去,每天供养爹几坛酒?”
  辛大露左边嘴角勾起,她想浅浅地笑笑,可右边嘴角却不听话的僵硬着,勾不起来。
  
  “哈哈—”辛无知又笑了起来,眼角眉梢是那样凄凄戚戚。他伸手一把将钱全部抓了过来:“乖女儿,你爹又有钱买酒了,顺带着还能找找小妆或者梅儿——”
  辛大露也跟着笑,笑得脸色更加惨白。他的爹爹,是个酒鬼混球。
  
  可二十多年前,辛无知并不是这样的。
  
  他是个书生,虽然贫苦,却不失鸿鹄之志。刻苦读书,上临安赶考。辛大露的娘是富家小姐,上元节观灯一瞟,便同书生情根深种,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单单两人间私定终身。而后月上柳梢头,才子佳人携手私奔。不可谓不轰轰烈烈,简直就是勾栏里唱的那些传奇。
  两人新婚后,日子虽过得清贫,却依旧不失雅兴,怀着孩子还一起登山,并肩望远,诗词相和。谁知“云中不真,来早大露,竟不见其全”。故而给肚中胎儿取名“大露”。
  
  但当一切归于平静,柴米油盐的岁月里,落魄公子不仅没有考中状元,反而尽失书生意气,沉醉于酒色之乡,只剩才子风流。辛无知除了吟诗作赋花钱,什么也不会做,经年如此,便一点点败光了辛大露娘的那点积蓄,还将她气出一身病来。
  
  在辛大露童年的记忆里,永远只有一副场景:她娘似农家妇人般,卷起袖子在做活儿。辛无知却抱着酒坛,烂醉如泥地进门,找她娘要钱。她娘近前,闻得他身上的胭脂粉味,立马就推搡起来,扯开嗓子骂街。辛无知心情若是不好,便会粗暴地将她娘一把推开,还几句骂,而后摔门而出,哪里还有半分儒雅。她娘便朝着他远去的地方摔一个碗,或者一个碟儿。通常瓷碎的声音还没落,她便哭“呜呜”出了起来,混着骂声,骂辛无知是扶不起的阿斗,骂自己当年一时冲动误了一生。
  
  她娘便搂着辛大露,喑喑咽咽地告诫她:勾栏瓦社里唱得那些戏,都是假的。为何只唱相见,为何只唱相思,为何只唱相隔,却从不唱历经艰辛后的相守?因为才子佳人团圆之后,这梦境便碎了,和她摔砸的碟碗一般粉碎。
  到最后的最后,连她娘自己,也摔得个粉身碎骨。
  
  别说她娘,连辛大露自己,也是心灰意冷了:“爹,你…要还贪酒,就不要住去我那了。”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辛无知说着便向后倒,步伐踉跄:“这杯中物,辛某此生岂能舍弃?”他自肺腑呛出阵阵笑声:“哈哈,我真是昏了头,竟然还求你这个不孝女。“
  
  “我怎么不孝了?”辛大露扭头直视着辛无知,她本就不是纯良之质:“要钱,我可以每月给你。但我只给二十两,多了你自去别处寻去。”
  “呵呵,你若是孝女……”辛无知歪歪斜斜靠在墙上,咧着嘴张着口,却不说话,时光好似凝固住。良久,他眯起眼睛,眼神游离:“你若是孝女,那又是何人,气死的你娘?”
  
  “娘分明是你气死的!”辛大露从来没有怒吼得这般大声,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她真的没有气死她娘。
  她不是故意的,那是她一生的愧疚,刻进了骨头里的罪。
  
  她娘再三告诫过她,不要听那些勾栏里的戏文,不要信那瓦舍里的唱词。可辛大露,还是将那些剧当了真。
  
  她爱听《玄宗梦游广寒殿》,七月七日长生殿,比翼鸟与连理枝。她爱听《莺莺》,待月西厢下,疑是玉人来。她爱听《流红》,一联佳句题流水,方知红叶是良媒。 
  辛大露沉浸在这些别人编的梦里:富家公子遇上贫家少女,门第悬殊却一见钟情而后至死不渝。她深信:就算她只有红娘的命,也能遇着她权贵版的张君瑞,然后锦衣玉食,走与她娘相反的路。
  
  ※ ※ ※ ※ ※ ※
  
  六年前的冬日,辛大露刚刚及笄。
  家里爹娘却依旧日日对骂,她被吵得心烦,出门散心,寻个耳根清静。谁知层冰积雪,竟是这般天寒地冻,辛大露穿了厚袄子,却还是冷得乞乞缩缩。
  
  走着走着,忽见前面红琼绽放,好似从天上忽然地坠入这白茫茫世间。辛大露眼前一亮,定睛细看,却原来是数枝寒梅,从旁边深宅大院的高墙上探出来,香脸半开娇旖旎。
  
  这梅花开得着实是美。辛大露忍不住想去摘一朵来,见得寒天无行人,便顾不得许多,卷袖提裙,攀墙去折高枝。爬到一半,却猛然发现墙内有一双眼睛,清清冷冷正注视着自己。 她心想不妙,只考虑墙外无行人,却没想到被墙内的人发现了。一惊慌中摔了下来,四肢胸脯全部贴在了地上,又疼又冷,狼狈不堪。
  
  辛大露挣扎着欲站起来,却见有一个人,不知何时,稳稳地坐在了那高墙头。时值三九,这个年轻男子却只穿了单薄的布袍,白色衣袂迎风飘拂,斜出横逸,衬着身后那片梅与雪,竟似入画。
  此人俨然就是方才墙内看她的那人。
  
  她起脚就要开溜,心中有些黯然:梅花没有摘到,还摔伤了自己,还有可能会被主人抓到。
  却见那公子起手轻采了一枝梅花,而后一跃而下,缓缓递给她。
  
  辛大露一瞬间有些错愕,看那公子双眸墨黑,孤傲卓绝;白衣胜雪,纤尘不染。他没有梳髻挽发,青丝长垂,宛若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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