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遗爱

第88章


  
  两人不约而陷入沉默。他们彼此依偎着,望着殿外一树海棠花,正开得恰到好处。
  
  她的花期却似乎已经远去。
  
  姞儿出了太极殿,只觉刚才的世民十分陌生。
  
  她常听人说,病中的人都爱把话说得很残酷,但说的却是实话。她已经分不出哪个才是真正的他。又或者哪一个都是真正的他,只是她从未意识到他的另外一面。
  
  路过洗砚斋,她心中一动,走过去瞧了瞧。只见王逸甫手中握一根竹竿在地上圈圈划划,三个孩子蹲在地上看着。
  
  “这是最基本的步法。按照我划在地上的顺序,自上而下,自左到右。切记,次序不能乱。最开始,我宁愿你们慢一些,也不能乱了次序。”王逸甫一身天青色衫子,立在院中分外赏心悦目。
  
  “先生,用个步法真能踢好蹴鞠?”泰虎头虎脑地问。
  
  “不仅仅能踢好蹴鞠。”王逸甫轻笑,又道:“你们现在就把我画的步法图默背下来,烂熟于心。然后再慢慢练。”
  
  三个孩子各自拿着竹竿在地上划出奇异的图形,划完之后,就一步一步照着走。好像在玩一种叫做“跳房子”的民间游戏。
  
  姞儿莞尔,这王逸甫浑身洋溢着一股子童真。看久了三个孩子的那副架势,姞儿却又觉得那步子有着说不出的诡异,她脑海中猛地窜起一个念头:王逸甫所教的不仅仅是游戏,更像是一种武功步法。
  
  “王逸甫不过是文弱儒生,怎么可能是武功步法。”姞儿暗笑自己多疑。
  
  贞观四年十月壬辰,帝与淑妃杨氏亲选秀女于延嘉殿。
  
  偏殿内,百余名豆蔻年华的妙龄少女盛装云集。一室之内春光艳艳,群芳锦簇,风流无边。
  
  这些少女在通过了“初审、二审、裸审”之后,已在宫中居住一个月有余,接受礼仪相关的训练。期间,会有专门的女官考察她们的智力、性格作风之优劣。一旦有睡相不佳,多梦话,多癔症者,立即淘汰。
  
  最终能留下来面圣的,无论才貌、心机,皆非凡品。
  
  皇后与淑妃端坐殿上,逐一询问采女们姓名、家庭状况、学问方面的问题。世民则坐在一扇屏风后面观审。
  
  此次选出正二品嫔妃四人:册封李世积之女李敏为昭容,册封左仆射杜如晦之女杜兰雅为昭仪,册封华州刺史柴绍之女柴姚容为充容,册封侍中王珪之女王思君为修仪。
  
  又选正三品婕妤两人,正四品美人四人,正五品才人九人,正六品采女十一人,正七品御女十二人。
  
  新妃选定之后,姞儿一身疲倦地回到寝宫。举眸,见暮日余辉浅洒天际,分明还未曾消逝,却照得窈淑苑恍有夜雾蒙蒙,使人辨不真切院落中毓秀蓊蔚的花木草蔓。
  
  入夜时分,宫娥们还没有将莲脂鎏彩宫灯全部点亮,圣驾已经临幸淑妃寝宫。
  
  世民以步代辇,窈淑苑内灯火阑珊,悄然而入。陆荣步履恭谨,尾随其后,等皇上进了窈淑苑,他就端端正正站在门外。
  
  夜间蚊子多,陆荣不停地甩着拂尘,啐道:“十月了竟还有蚊子!”
  
  竟有个女子的嗤笑声传来,陆荣扭头看去,见是个婢女,道:“小丫头片子,竟敢笑杂家。”
  
  那婢女也不恼,掩着嘴往陆荣身上洒了些驱蚊药水,道:“这些蚊子该怕公公了。”
  
  “你往杂家身上洒了什么,”陆荣嗅了嗅,问:“闻着可是别扭得很。”
  
  那婢女却没听见似的,扭头就离开了。陆荣愣愣地望着她,半晌没收回眼神儿。
  
  水精珠花帐掀开,姞儿见了那身着龙袍的人,道:“怎么不声不响地就进来了。”
  
  这个月除了十四、十五仍有由皇后侍寝之外,应该由新入宫的嫔妃轮流侍寝的。
  
  世民斜倚在长藤椅上,笑道:“忽然想过来瞧瞧。”他面色稍暗,冷哼道:
  
  “本来在李充容那里待了会儿……话不投机半句多。才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十句话里倒有八句是假惺惺地趋言附会,剩下的两句真心话,都是惦记着怎么给家里谋点好处。”
  
  姞儿劝道:“皇上自己不也说了,不过是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何必和她计较。”
  
  世民让她靠在身上,道:
  
  “你十几岁的时候就不是他们这样,虽然任性、固执、好强,却又温柔、乖顺、善良。你生得美。却从没把这当回事儿。你是生气勃勃的,喜动不喜静,三天两头儿翻墙出宫……而现在你静得像一潭水。”
  
  她向下一滑,枕在世民大腿上,仰脸儿望着他的下颌,道:“你嫌我老了?”她满头青丝从世民腿上铺散开来,好像墨色的铃兰花。
  
  世民仰头一笑,低眉瞧着她:“怎么敢嫌你老,我都比你大好几岁。要嫌也是你嫌我老。”
  
  他撸着她的手,反反复复摆弄着,道:“在你身边总是待不够,五脏六腑都清爽得很……”忽然,他顿住,视线停在她皓腕上。
  
  她手腕上戴着母亲留给她的祖母绿镯子。
  
  “这镯子……不知怎的,看起来古怪的很。”世民摩挲着镯子上那些古怪的花纹,道:“这些花纹我似是见过……具体在哪里见过却记不得了。”
  
  姞儿心中好奇,扭过头去,也端详起那只镯子来。半晌也没瞧出什么,却瞥见门外飞速掠过一抹身影,是沁雪!
  
  她忙又转过头来,头发蹭着世民的龙袍发出“咝咝”的响声。世民玉色的光滑肌肤上,隐约有了蔷薇的颜色,给他俊美的面庞增添一抹妖丽。
  
  他古潭般的瞳孔中,映出一朵墨色的铃兰花,她的脸就是铃兰花的蕊。他认真地看着她。她双颊忽然火烧一般,忙脸朝下埋入他腰际,却像碰触到什么,她低低惊呼一声,立即重新仰过脸来。
  
  世民笑意更浓,灼热的手指轻划过她柔嫩的脸颊,滑过脖子,滑过锁骨。他的视线停在她锁骨旁边的伤痕处,眸光一冷,道:“被蛇咬的?”
  
  她点头。他拧着眉,俯身吻她的锁骨,一路蜿蜒向上,直到她的耳垂。
  
  桃花色的火焰一直烧到他的眸子里,他胸腔起伏,笑着调侃道:“本来我的病刚好,并不打算……这可是你自己惹火上身。”
  
  他温热的唇,沿着她的唇线描画起来,犹如彩蝶迷恋在花丛中。
  
  她吟哦,犹如神灵在晚空吟唱,引诱他坠入红尘孽海,坠入绝美至极的桃源梦乡。
  
  红绫纱帐内,鸳鸯相承欢。
35
35、海魂碧玺生宿缘 ... 
 
 
  刚过三更天,姞儿香梦正酣,迷迷糊糊中听到说话声,关门声。
  
  她睁开眼,身畔的位置空空如也。
  
  她翻身坐起,只见世民光着脚在地上来回踱步,宽大的软缎睡袍在他身后拽得很长,他头发没有绾起来,随意披散着。
  
  暧昧红色烛光,映得年轻皇帝病愈之后苍白瘦削的脸,竟有了几分妖冶。
  
  见她已醒了,世民道:“吵醒你了,我这就要走了。你再睡会。”
  
  “三更就要走?”姞儿疑惑,早朝是五更才对。
  
  世民解下睡衣,换上朝服,道:
  
  “突厥国一小撮余孽在边境作乱,杀了个刺史,朕要派侯君集去把这些贼人一并收拾干净……并、岐、陇州今年歉收,三州道台却暗中勾结、屯粮居奇……这些狗官,朕今日早朝就要罢了他们,交与刑部问审!”
  
  姞儿正要侍候他梳洗,却听他道:
  
  “这些事待会交给陆荣做。等天一亮你领着那几个新嫔去东宫瞧瞧皇后。”
  
  姞儿点头,笑着看他离开。心道,她一直忙于选妃之事,皇后有喜,她还没顾上亲自去凤仪殿道贺。
  
  她重又躺下,在床上一直赖到天明才起身梳洗。
  
  有股很冲的味道袭来,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味道。姞儿扭头,见沁雪在门外撒了一圈粉末。
  
  “沁雪,你在做什么?”姞儿掩着鼻子,无奈道:“本宫正在用膳。”
  
  沁雪吐吐舌头,道:
  
  “是雄黄粉。前阵子娘娘被蛇咬了,奴婢这才跟谢大人讨了雄黄来。谢大人给的是最上等的雄黄。蛇最怕这个了。”
  
  素月听了,打门外进来,啐道:
  
  “这妮子,连着好几天了,张嘴闭嘴的就是‘谢大人’长‘谢大人’短的。一回生二回熟,这还没见过几回面呢就成相好的了。”
  
  站在一旁的浣碧也插进话来:
  
  “啧啧,谢晏大人那天来,素月姐自己不也说‘好个俊俏的公子’的么?这会子竟装起清心寡欲来了?”
  
  “你!”素月急红了脸,张手欲打,浣碧也够鬼灵精,撒腿就往外跑。只剩姞儿和沁雪在屋里咯咯笑。
  
  只见素月碎步匆匆而来,见她醒来,俯身道:“娘娘,是周才人在宫门外呢,奴婢说娘娘正休息,请周才人过两个时辰再来,可……这周才人偏偏是个没眼力见的,在外面又哭又喊的说要淑妃娘娘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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