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之魂牵梦绕

73 却道海棠依旧


再有她的消息传来时,已是多年以后。
    蔼蔼春光里,江南办事回来的副统管太监高无庸偶然提起,曾在市集上见过极似当年太后身边服侍的福姑娘的素衣女子。
    对方正听他讲些宫外新鲜事听得入神,闻得此言叹一声:那位小福姑娘,后来不是不明不白的出宫了么,正是她也说不定。
    高无庸摇摇头,谁知道呢,人群里也看不真切,许只是脸庞身形相近罢了,一身粗布衫裙,挽着个竹篮子,转眼就不见了。
    青棱石路上两人一壁说着一壁走远。
    养心殿中正批阅奏折的雍正帝持了紫玉狼毫出神,许久仍没有翻过桌面摊开的那一页折子,沉思良久,终是缓缓放下了笔。
    半敞的珊瑚长窗外正有春风汤汤,暖意熏人。几点海棠花瓣自窗外飘进来,散落在雪白的纸页上,随着风势一掀一掀,却再飞不动了。
    胤禛信手拈起一片花瓣,指间传来一点微微柔润的凉意。
    像那年新年时,自己曾送酒醉的福圆回房,她伏在他肩头呼呼睡去,手臂轻轻环住他,微凉的脸颊不时蹭在他颈侧,温热的气息拂过,带着酒气的甘冽与桂花的芬芳。
    乾清宫和慈宁宫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近,背着一个人深深浅浅地走过去,其实很吃力。
    可是,那个时候,黑夜里独行的少年有多么希望这条路可以永远走不完,这个女孩子,可以永远放在手心里呵护,不让她受一点风霜侵袭。
    然后物换星移,时光过去,那沉默疏离的少年和笑靥如花的少女都已不在。想要给的依靠变成所谓的束缚与伤害,她那样恨那样迫切的,要逃离他身边。
    来如春梦几多时,散似朝云无觅处。
    “十三弟,福圆和老九那些人在江南那边隐居的事,你一早便知道的吧?”御花园凉亭中,胤禛提起一把梅花篆字的银质酒壶,斟满了面前的玉杯,眸中波澜不兴。
    胤祥大惊,翻身下拜:“臣弟惶恐,此事实在是……”
    看来此事竟是真的了。胤禛暗暗叹息,亲手将胤祥扶起:“你我兄弟二人多年患难扶持,难道情谊竟比不上你与他们那班人。”他神色一转,目光冷厉,“如此说来,老八和十四那些人,多半也是一起跑了。”
    “皇兄,八哥九哥他们到这个地步,实在也掀不起什么事了。古诗尚有云: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大家都是同胞兄弟,成王败寇也罢了,何必要斩草除根?”胤祥见他神色,忙又站起拱手求情,不敢抬头。
    胤禛只是端坐,仰首饮尽了杯中酒,笑一声:“十三弟。”
    十三垂首等着他教训,半晌听得胤禛声音淡淡响起:“从前福圆跟我说过一句话,她是那种就算酒杯里只剩一点酒沫,都会满足的人。”
    “她看的通透,一早就知道自己要什么,便一门心思什么都不怕的奔着去。”胤禛苦笑着摇头,“我们这群人,机关算尽,竟都不及她明白的早。”
    他神色幽寂,胤祥低低唤道:“四哥,都是过去了。”
    “是啊,如今尘埃落定,也算各得其所了。”胤禛起身振振衣袍,负手踱开两步,“她过得还好吗?”
    胤祥一时语塞,这问题若答了,岂非坐实自己时时同他们有音信往来。
    胤禛未回头,声音里带一点笑意:“也罢,不劳你,朕自会着人去看她。”
    今年园子里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格外灿烂,枝叶掩映间似胭脂点点,满树云蒸霞蔚其华灼灼。风起落红如雨,渐欲迷人眼,一似少年时。
    苏麻喇姑仙去后,慈宁宫里常年就只留三四个年老的嬷嬷值守,皇上忽然心血来潮跑了来,着实让她们慌了一番手脚:“皇上,这房间几年没人住了,只怕潮气有些重。”
    胤禛伸手叩叩门上的铁锁:“无妨,钥匙拿来。”
    门轴年久失修,推开时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春日的阳光倾泻而入,风带起的灰尘在阳光下欢快的飞舞。
    房间有人定期打扫,还算整洁,只是房中几件稀少的摆设和墙角已然空荡的六角花樽,才昭示了它的主人早已不在的事实。
    门框上歪歪斜斜的刻着几个小字,蒙了尘,变得模糊不清。胤禛微踮起脚,伸长手臂拭去了那些灰尘,那几个字慢慢地露出来:“福圆到此一游。”
    还是她小时候要回科尔沁时,一时顽皮在这里刻下的。这么多年过去,想必这些字迹是再也消不掉的了。
    不过是到此一游。红尘一场相遇,到头来也只能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就如那年的科尔沁,望着老九和福圆一同纵马消失在茫茫夜色,清冷的少年独自立在过膝长草中,任草原上的夜风撩起袍角,一时茫然,只觉天地浩浩山长水远。
    原来,一早就不曾握住她的手,一早就已是天涯海角各自离散。
    听闻她噩耗的时候,胤禛发了狠的恨上那个不能保护她的男人。看着老九十年间近乎苛待的自暴自弃,心下快意,却忍不住隐隐羡慕:只有他,能将失去福圆的痛苦宣之于口,而对于自己,那是心上不能言说的一道伤痕,冷暖自知。
    而他,断不会像九弟一样。他还要承这大清的乾平盛世,他要做个勤政爱民的圣明天子,他要这天下江山永固百姓安居。深爱的女子今生享不到的平安喜乐,要经了他的手,散给天下万民去。
    然,她换了面貌重新回到这深宫中,忽然有一刻,胤禛不知是得回了久失的珍宝,还是打碎了一贯以来的坚持。
    最后她仍是随了那人天涯海角而去。
    爱恨情愁如浮云过,若有选择,他宁愿她未曾回来,未曾见他将经年的思念与笨拙的守候表达成伤害。往日那点信任与依偎原是那般脆弱,烟消云散原不过是一念之间。
    门外一抹青影瑟瑟缩在角落,是个梳了两把头的小丫鬟:“皇上,晚膳的时辰到了,要在这里传膳吗?”
    坐在梨木圈椅上沉思的胤禛回过神来:“不必,朕这就回去了。”
    他起身站起,衣袖拂过案头上一摞文稿,上头盖着的几张白纸散落在地,露出底下掩着的一张字来,字迹端俊。
    那是他的字,她向他讨了来,信誓旦旦得要拜他作师,向他习字。暮色里他重看见福圆发了脾气将练字的字纸抛得到处飘洒的样子,这张原帖,却仍是好好的被收藏了了起来。
    前尘往事纷至杳来,依稀还是旧日不解世事的好时光。
    他恍惚想起多年之前和十四弟在这里品茶。那日是她的生辰,她却偷溜出宫去久久不见回来,他也是坐在这里,看着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下去,曾有一瞬错觉,仿佛这个女孩子将就此消失在他无法触及之处。
    少年心中一紧,下意识的抗拒。
    接着他听到那女孩的盈盈笑语从门外传来,如银铃般铺散开去,清辉一般洒进他心底,让他唇角不由自主的牵起一缕笑意。
    那一日她着了一袭粉色的衣衫,衣襟上缀着银质的碎铃,从门外冒冒失失的跳进来,脸上还挂着眉飞色舞的笑。那样的明丽无邪,瞬息之间,灼痛了春衫少年的眼目。
    此后很多年,他对福圆的回忆,就停留在这一个瞬间。
    她是缱绻红尘里的绮丽旧梦,是肃穆恢弘的紫禁城里自由而烂漫的一抹亮色,是枝头上那一朵开的烂漫的海棠花。
    二十四番花信风,转眼花期过尽,他终是不能留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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