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纪

第5章


这几年亦不乏有心人,四处寻访那孩子的下落,怎奈毫无结果。主上一定也曾打过这个侄儿的主意,只是不曾得手。”
    “我想先从那个叫婵娟的姑娘身上入手。”首辅说,“她是罪臣采梦溪的孙女,全国都在通缉。过了这些年居然也没找到,看来会巫术的人的确难办。好在,最近寻访到一条消息,说她出现在了桃源山一带。”
    崔迤这时候已经明白首辅要说什么了。只见首辅几步跨过来,并不多言,先敬了崔迤一杯。崔迤不过是个小小的谏官,首辅大人却纡尊降贵敬酒,这种事落到他人身上,早就不知如何是好了。崔迤却坦荡荡接过来喝了,心下也知道,这下子就算承诺了首辅的委托。
    首辅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是一介武夫,不懂得说话绕弯子。”白希夷道,“但请你相信,我,还有我在座这些朋友,我们都不是庆延年那种玩弄权术的人。我们只是不能看着青夔这样下去。现今的主上是我一手教养长大的,我一心希望他做个盛世明君。只是万万没有料到,登位才三年,他就变得这么怪异。如果再不站出来阻止这个错误,将来我无法见先王于地下!
    “寻找婵娟这件事情,我也可以派遣府中的亲兵。怎奈主上少年时,就在我白府中长大,我不得不防他留有内线。何况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能随便找人去。而我们这里的几个人,都是在平原和海疆上长大的,对桃源山区一无所知。崔先生,我早已观察你许久,知你外冷内热,是个有担当的汉子。我也知道,你对当今政局,亦有自己的看法。我想崔先生一定是我们的朋友,也是前去桃源山的最佳人选。”
    崔迤只是点了点头,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默默取过酒盅,斟满,捧到了白希夷面前,沉声道:“首辅如此重托,崔某诚惶诚恐。”
    两人一气饮干之后,算是崔迤正式答应了首辅的请求。
    周围众人看见事情顺利,也都露出了松弛的表情。乐工们奏起了《六幺》,曲调轻盈如风,好似一股嬉闹着的泉水忽然奔涌而入。
    “说起主上的怪癖啊……”忽然有人悠悠道,“有件事情,不知道大家注意没有?主上的影子……”大家都愣住了。
    “真的,”那人煞有介事地说,“主上总是穿很华丽的长袍子,迎着日光站着,衣裾在背后拖得很长,看不见什么。可是,那天日光从他背后照过来,他前面的砖地上是……”
    “什么?”
    “一片血红!”
    包括首辅在内的诸人,都愣住了。
    忽然“哗啦”一声响,紧接着大片日光铺了进来,顷刻间幽雅阴暗的一间水榭,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面墙上的竹帘都落下了,是有人不打招呼就闯了进来。
    “太后……太后……”来人扶在门框上,眼圈通红,不停地喘着大气,无论如何说不完那句话。这时候,所有人心里都明白了。然则全都静默着,手中的杯盏也顿在空中,只等候他把结局说出。歌姬们也停止了奏乐,让空气彻底凝固下来。
    “薨……”这个字终于落地。他们松弛了下来,缓慢地坐回原位。这个时候,谁也不想说第一句话,依然是静得出奇。有人开始喝闷酒。
    “继续奏乐啊!”白岐山忽然喝道。歌姬们连忙拾起乐器,她们也吓坏了,竟然在这时候,重新奏起了不合时宜的《六幺》。但这原本欢快旖旎的曲子
 此时听来,也简直是兵荒马乱。
    “算了算了,大家静一下。”白希夷挥挥手止住了她们。
    “现在怎么办?”自岐山问。白希夷显然也还在茫然,没有想好怎么回答,只是喃喃着:“他动手——比我想象得还快。”
    “大概会封城的。”有人小声说。
    “岂止是封城。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谁也不会明讲,但谁都心照不宣。五年时间,刚够人们从腥风血雨的噩梦中醒来,喘上一口气,却不料郢都上空再次笼罩阴云。
    “保险起见的话,不如先撤一批人,回到海疆去,蓄积力量,再作打算。”也有人提议。“不能走,”白岐山立时反驳,“眼下这个时机非常关键,放手一搏,就是我们胜利。一走就全完了。我们但凡退一步,郢都就完全是他的了,我们再也别想回来。”
    他这番话慷慨激昂,听得大家连连点头,又有人说:“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我们还什么都没做,他连处罚我们的理由都没有!”“理由么?”白希夷拈着须,默默地想,“屠杀怎么会需要理由呢?”
    “虽然慢了一步,但希望依然很大——崔先生!”他猛然站起来,朝着崔迤大声说,“我们一个也不走,都在郢都坚守。等候先生回来!一切全看先生了!”
    “请首辅放心,”崔迤郑重起身,拱手道,“我不日便动身,定不辱使命!”
    3
    春太后的死亡,令青夔的政治再度陷入危机。史书中记载白雍容的死因,仍然是太医描述中的寒症。偶然会有野史笔记提到一些细节,太后久病,不耐沉寂,执意往昔辉堂观天罗花,遇风而亡。
    “这是真的么?”炉边的男子惊问,“太后她居然能够出宫了?主上肯让她出去?”“是真的啊,我也很吃惊。”女人裹了一件家常穿的纯白棉布深衣,斜斜地靠在一张旧软椅上,语声中也透着慵懒散漫。
    外面的夜很静,只有草间些许虫鸣陪伴着并不太清朗的月色。这所偏僻的宫苑,因为拨给太医暂住,所以并没有安排太监宫女侍候,一应陈设也十分简陋,看上去不像宫室,倒像是平民人家的小院落。卢隐住在此地,倒也自得其乐,用红泥小炉烹着茶,看着那淡绿色的水烟,从茶壶的蟾蜍嘴里面袅袅吐出,在室内弥漫开来,织成一张温煦而暖昧的柔软薄幕。
    “反正啊……是文斓告诉我的。我让小棂给她送衣裳被褥,把她的一封信,裹在包袱布里面带了出来。”“文斓怎么说呢?”“咦?她写了好大一篇,我怎么背得下来呢。”冬太妃嗔道。
    卢隐笑了笑。茶好了,小心地滤出凝碧的一盏,捧到她面前。她捧起茶杯,抿了一小口,细细地回味着。“这丫头,应该是被他们关起来了。她从门缝里面看见了主上。然后听见主上给太后请安,服侍太后吃药,然后就吵了起来,声音特别大。文斓说,她被吓坏了。”
    “吵的什么?”
    “文斓只说是太后不愿意被继续关着,在那样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那么多人看着,太让人难受。太后要出去透透气。主上不让,很多人劝,于是越吵越厉害。最后太后呢……”她忽然笑了笑,“她本来病蔫蔫的,连坐都坐不起来了。这么一吵,忽然来了力气,跳下了床。跟前服侍的人没料到她会这么做,都呆了,就看到她冲出门去——你知道自打她病了以后,长闲宫就换了一个死沉沉推不开的大门,怕她跑了。她竟然也就单凭自己的力气,一把将那个门给拽开。那天主上去看她是骑着马去的,她看见停在外面的御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跨了上去,一挥鞭子,直奔宫门外昔辉堂去了。谁也拦不住。”
    “她——骑马?”卢隐瞪大了眼睛。
    “是啊,她骑马了。”冬太妃叹道,“这么多年,我都没有看过她骑马。”甚至,还能想起她会骑马这个事实的人,这世上也没几个了。接近三十年的后宫生涯,桂室兰房,勾心斗角,消磨了所有曾经的少年风华。谁还记得当年海疆上驰骋碧波、不让须眉的白定侯大郡主有着怎样一个英姿飒爽的背影呢?
    各自低头想了一会儿,卢隐又问:“为什么要去昔辉堂?”
    “看天罗花呀。”冬太妃说,“往年先王看天罗花,常带她一起去。”
    “她怀念先王了。”卢隐说。
    “大概是吧。后面的事情,我就是听昔辉堂的人说的了。你知道,这个季节,天罗花根本还没有开放,树上只有一颗颗淡青色的花骨朵儿。看园的人看见烟尘滚滚中,一骑骏马踏着围栏就闯了进来,已经是吓了一跳。再一看见马上的人,竟然是太后,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说来也怪,太后本是极虚弱了,骑了半天的快马,竟然精神十足,连大气儿都不喘一下,就吩咐看园人在天罗花树下铺上毡毯,安置躺椅,她就坐在躺椅上面,静静地看着那花树,然后……”
    “然后怎么呢?”“然后天罗花就开了。”“什么,天罗花开?”“天罗花开了。那守园人告诉我的。仿佛为了送太后一程,那些淡青色的花蕾,忽然间就长大了。像是四月的风吹着,千枝万朵地绽开,开得春光明媚,姹紫嫣红。然后卷过一阵东风,又纷纷飘落,像下了一场绯红的雪,所有的雪花都飘到了白雍容身上,把她打扮得像一个新嫁娘……等宫里面的人总算赶过来,太后已经……闭眼了,就像在花雪中恬静地睡了过去。要是……”这一刻,冬太妃的神情不像红颜渐老的女子,倒像一个天真女孩儿,满是迷茫的向往,“要是我能这么死,就好了。”
    “说什么呢,”卢隐连忙打断她,“有我这个太医在,你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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