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纪

第6章


    “那你说,太后为什么会死?”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由得我吗?”卢隐叹了一口气,“再说了……关在那样闷的屋子里,等同于囚禁,谁受得了?好人也憋死了。”
    其实,冬太妃也是相当了然。过了一会儿,又说:“文斓还在信里面写,仿佛………‘仿佛什么?…‘仿佛我去过之后,太后就下定决心,不再忍受了。所以就跟主上翻了脸。”
    “应该不是那样吧。其实,今早你去不去都无所谓了。”卢隐道,“在门口遇见。我就暗示你,不用进去了。这么去一次,徒然惹人怀疑。”
    “我知道,”冬太妃说,“我知道我不用去,去了还会惹麻烦。不过,我想太后始终还是想最后见我一面,才能够放心。而且,我也希望能够见到她。你不明白的……这是女人之间的感情。”
    卢隐摇头:“女人的事情,我是不懂的。”听见这话,冬太妃莞尔,向他晃了晃空了的杯子。他默契地接了过去,又为她续上一杯:“不过你还是千万小心。主上那么精明的人,你那些什么探病啊,传书啊……都是危险的事情。下次没什么要紧的,让文斓别写那么长的信。”
    “没关系,那绝对安全。”她眨眨眼睛,狡黠一笑,“我让她用白花酸浆草的草汁儿写下来的,外表上看就是一块普通丝帕,拿回来以后再用紫兰瓜的汁水一浸,字就显出来了。这个配方虽不稀奇,可是某人告诉我,世上只有两个人知道,是吧?”
    卢隐听她这么说着,忽然间就有些尴尬:“没想到你还记得。那可是我们十五岁时捣鼓出来的玩意儿啦。”“当然记得的。这也是当年用过的东西嘛……”冬太妃轻笑了半天,忽然低声说,“我全都记得啊……连你都忘了的j事情,我也还会清清楚楚地记得。”
    茶水有些冷了,她搁下杯子,木然地站到窗前。不再说什么话,“也不回头,只是出神地看着外面的夜。他亦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起身站在她背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伸出一只手,欲落在她纤瘦的肩上,却又放不下去,只是那么悬着。
    就在这时候,她转过了头,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压低了声音:“你听我说,我认为——不出明天,青王一定会处死你。”
    “那是自然的,何用你说。”卢隐不在乎地笑笑。既没能成功地治愈太后,又有了参与阴谋的嫌疑,死于这种罪证的医者,历朝历代,绝不罕见。“其实入宫之前,我就有了必死的决心。”
    冬太妃不由得激灵了一下,努力压抑着声音中的颤抖:“其实你可以不来的。我跟你说过,你不想来我可以帮你,放你走的。其实海若他也不想要最好的医生来给太后——”
    “但是我想来啊。”他轻声地打断了她,让略带温热的话语如丝线一般慢慢滑入她的耳膜,“只要能离你近一点儿就好,哪怕只是一点点……”这种时候,只要一步,往前再跨那么小小的一步,他们就会立时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她用指甲狠狠掐了一下自己,忽然退开,盯住他。
    “你不会死的,”冬太妃的声音已经恢复如常,冷淡而坚决,“我安排好了,让你这就出宫去。”她匆匆走到门边,拿起随身带来的一个包裹放到桌上,一边打开,一边不停地说,“这里有一身太监的衣服,有腰牌,有出门令,有一些随身用的东西,有几件衣服,还有很多金叶子……”
    他看着她那么忙乱地数落着,像要刻意用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掩盖一些什么似的。最后她将那些东西一把裹起来,塞到他的怀里,斩钉截铁地说:“今晚你就可以出城,去海疆、去九嶷,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来!”
    他抱着那些东西,木然不动。“那么,我这就向你告别了。”像戏台上的角色一样,她念出了一句这样的台词。
    “你别忙了,我不走。”他淡淡地说,同时把包裹扔到了地上,“我或者死在此地,或者带你一起走。”
    她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大力地喘息着,她早知道结果是这样的,她就知道会是这样!她抓过凉透的茶,一口咽尽,忽然掉换话头:“别这样……你……不是还有云涓么?”“你何必跟我说这种话!”他烦闷道,“她只是我的徒弟,你要我说多少遍?”
    “是的,所以你可以很心安理得地喝她送的茶!”
    他愣了。注意到他的不耐,她后悔了,但嘴上依然说:“她也送过我不少茶叶,我一尝就……”
    “行了。就为了这种事情我们吵了几十年,你觉得有意思吗?”
    “我知道,我就是忍不住。可我也是真心这么说的。”她苦笑道,“云涓她,也算等你多年。我想,你就娶了她吧。再不娶,她也要老了……你难道不知道,女人最熬不过的,就是时间啊……”他有些激动了:“我只渴望一个人的时间。而这个人所剩的时间,比云涓更少!”
    她虚弱地说:“我不能走。”
    “说谎!”他几乎愤怒了,“现在你完全可以走。你只是不愿走。”。
    这句话,像是给两人的声音都判下了死刑。沉默,僵持。谁也不再说下面一句,各自想着心事。其实也无甚心事可想,该想的,早就想过了。很多年来,一直都是如此。冬太妃在心中微微地叹息着。是“你不愿走”。他总算是说了出来。说得这么入木三分,简直让人无处逃避。如果她再说一句更加决绝的话,也许他就走了,如她所愿地真走了。但是,她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就这样对峙着。
    窗外有????的声音,两人都是一惊。卢隐去开了门,却看见宫女小棂。“娘娘还在这里吧?”小女孩儿朝屋子里探了探头。卢隐示意她快进来,自己出门察看了一番,确信无人跟踪,方才反身回屋去。
    “不是跟你说了我自己回去,不用接我?”冬太妃的声音,有点儿没好气。“天冷……我是来给娘娘送手炉的。”小棂道。
    “嗯?怎么了?”她听出事情不对了。“才得知消息……”小棂低声道,“长闲宫被封锁了。”
    “封锁?”冬太妃诧异道,“我可没看见有武士进来啊。”小棂道:“听说是用的……巫术。任何人都进不去,出不来。”
    巫术……冬太妃暗自心惊。现任大祭司巫真是白家的人,决不会随便帮助青王海若做这种事情,那么……又是谁干的呢?
    “文斓呢,文斓有消息么?”她问。
    “没有。太后一走,那边根本不让人接近,透不出半点儿消息。但是……”小棂犹豫了一下,“有风声说,下午有人看见,从长闲宫里跑出一个大车,飞似的出了宫,奔城外去了。车上……全是人。”
    “呃?”冬太妃一时没有明白,顿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惊得手上的茶杯也跌到地砖上,摔得粉碎。“这么狠。”卢隐低声道。
    “娘娘小心。”小棂连忙上来侍候,“还有,我发现……淅雨宫附近,出现了一些可疑的人,主上一定开始监视我们了。说不定一会儿……”
    冬太妃绞着手绢儿,半晌道:“大概是文斓败露了……放她进去,真是一步错棋啊。”
    “你还犹豫什么?”卢隐有些不耐烦了。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良久,终于说:“我跟你走。”
    4
    长闲宫中,一片死寂。
    正殿被布置成了灵堂。柔密缱绻的重重罗帷已撤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青色祭帐,挺括而冰冷,拖到地上形成一道道铁硬的皱褶,使这间屋子看起来像一个岩洞。那巨大的暗金九龙鼎还在,不再焚烧名香,而满斟了鲸油,点起长明灯。灯下另有洁白粗壮如孩儿臂的巨大蜡烛,排列成九星阵势,滚滚地烧着,为死者流下祈福的泪珠。
    春太后的棺木是早几年就备下了的。早间太后过身后,立时就装殓了,此时正停在大堂上,巨大的棺木半掩于祭帐之间,被烛光灯影映照得影影绰绰。一两张淡黄的符纸还留在棺材与地面的缝隙之间,未来得及打扫。原来这一日之内,长闲宫便已翻天覆地。而后,青王海若从自己的宫中调遣宫监侍女,到长闲宫充任洒扫之职。这群人到底初来乍到不济事,小节上不甚周到。这么一个长夜,堂上竟然连一个守灵的人也没有。
    午夜时分,文斓饿醒了,觉得非常苦恼。她下意识地拿出酸浆草汁的笔还有一方丝帕,写了两笔,忽而又扔到一边。“还写什么呢,写了也没有人送了。”她有些自嘲地想着。
    这一日简直是惊心动魄。冬太妃走后不久,就发生了那惊人的一幕。她虽然被囚禁在小屋之中,外面的状况能听得清清楚楚,于是飞快地记了下来。小棂过来给她送被褥的时候,那个看守她的宫女怕太妃知道,倒也客客气气地把东西接了进来。按照一早的约定,她飞速将手帕塞入了包袱中,交还给看守宫女,那宫女也就给了小棂。这个时候情形还不分明,青王海若和一大群人追着春太后出了宫。留下的人有些慌,又不敢就此走掉,一时间乱作一团。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