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七弦

第17章


  
  滕家三代农夫,到了滕武这一辈,当地闹了一场瘟疫,家人病亡,他不得已才流落江湖,而苗羽的身世较为复杂,其母系一族乃是迪麻人,深居大理丹图寨,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族群。苗羽出山后拜入元普师太的大弟子慧明门下,本该遁入空门,却因结识滕武而放弃了那段佛缘。
  
  方泽芹所知有限,但他所提到的一件事让百里明月十分在意——当年苗羽之所以出山,是由于迪麻人行族外婚,惯与隆巴族结亲,苗羽自出生便有文定之人,本该在及笄那年嫁过去,但隆巴人有个食婴的恶俗令她无法忍受,这才私逃下山。
  
  当晚,二人在医圣门落脚,百里明月合上门窗轻舒了口气:“毒不是从医圣门流出的,无疑是被那女人拿去了,不知道她会将[登仙台]转到何人手上。”
  
  七弦正在理头发,听到他的话顿了一下,百里明月见她面色有异,眯起双眼:“七弦,你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七弦踌躇良久,将楚家大夫人云渺渺带她观画的事说了出来。
  
  “我曾听娘亲说迪麻人以黥面为美,但到了中原,却只有罪犯与军人才会刺面,是以外出时都敷粉遮盖,画中却把我娘眼角的鱼骨纹描绘的栩栩如生,若云渺渺说的话是真的,谢婉很有可能把毒给了楚朝南。”
  
  以往寻凶,她都往滕武的江湖关系上找,从未想过苗羽是否也与人结过仇,在方泽芹提点下,结合楚朝南对她的种种痴态,某种想法呼之欲出。
  
  “楚朝南本也是白云堂的千百食客中的一员,二十年前被推举为堂主,还因此闹了一场风波,自他上位之后,将白云堂的商道由蜀地延至大理。”百里明月翘着腿坐在床沿,屈指轻敲膝盖,与凤仙楼同城的名门望族他都深入查探过,但凡广招门客的户主,或多或少都与宫里的权臣有勾结。
  
  楚朝南背后的靠山是某位德高望重的将军,在武官势力不断被削弱的年头,想要干出大事,就必须募集党羽,暗中排除异己,这事自然不能在皇帝老子的眼皮底下来操办。
  
  百里明月只了解时局,却从不插足其中,凤仙楼没有立场,只需抓住最有权利的人作靠山,这是楼里历代花魁的任务,也是凤仙楼无人能撼动的基柱。
  
  若非关系到七弦,他也懒得关心那些权势之争,弥勒教与楚朝南之间可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船上,但如果牵系起来看,又是另一种情况了,弥勒教的存在意义也值得再斟酌,或许只是一个混淆视听的幌子,为了遮掩他本人所做的一些……见不得光的事。
  
  次日清晨,百里明月先七弦起床,见她睡得正沉,也不多打搅,穿戴好之后,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蹑手蹑脚地走出门,梳洗过后往前院漫步,正行走间却瞧见方泽芹迎面而来。
  
  百里明月拱手施礼:“方神医,这么早?”
  
  方泽芹朝他身后望了望,微蹙起眉头,拉过他的手腕把脉,“百里,为何不在凤仙楼等我?你这脉象相当不妙,昨日七弦姑娘在,我也不好把话说明,再这样下去,毒入心肺,就算把解药调配出来也救不了你。”
  
  “眼下有没有什么续命的良方?我暂时回不了凤仙楼,可能还要在外面跑一阵子。”
  
  方泽芹正色道:“唯有找人与你分担,七弦姑娘并不知情对吧?若你二人对彼此有意,共同承担痛苦总比天人两隔要好,至于解方,参照你所提供的几种药材,我已逐渐找出头绪。”
  
  “说的轻巧,换作是你,会让应笑承受被火灼烧的痛苦吗?”
  
  方泽芹猛然一怔,百里明月苦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不会,你宁可死,也绝不会将伤害转嫁到他人身上,我呢……还不确定自己在她心中占多少分量,值不值得她吃这个苦头……”
  
  “百里……”方泽芹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久久才轻叹出声:“火毒最忌动情啊,若是让毒性转变为情禅,你是撑不了多久的。”
  
  百里明月只是笑,有老婆子为情癫狂的前例在,一直以来他都对女人敬而远之,不仅仅是由于中毒才畏怯。真当眷念上了之后,才发现要抑制是多么困难。
  
  他曾在远处看着她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起来,告诫自己不可再靠近。可是……在看到她被楚朝南接进白云堂之后,那种疯狂的欲念终于陡然溃决,不顾一切地想要占有她的全部,绝不容忍别人侵犯。
  
  他百般束缚,努力去适应她的习惯,摸索她的想法,改变惯常的作风,只为找寻出一个能被她接受的相处方式。如果有足够的时日,他甚至愿意这么缠磨终生。
  
  然而眼下不是被毒所困,而是被他自己给困住了……真是不爽利,这时他不得不羡慕罗刹的痛快性子,在感情方面,那家伙自信得毫无来由,而他,在做了那么多混账事后,实在没什么把握。
  
16
16、无可取代 ... 
 
 
  一觉醒来,刚睁眼就看到柳应笑冰冷如霜的面庞,七弦不由倒抽了口气,连忙坐起身:“你怎么在这里?”游目环顾,发现百里明月不在房中,阳光透窗而入,在昏蒙的屋里投下数道光栏。
  
  柳应笑往后退了两步,把手背在身后,淡淡的说:“我是来告诉你,玄度先生活不了多久了。”
  
  “唉?”七弦一时没反应过来。
  
  “玄度先生——百里明月,身中剧毒,若不及时救治,最多只能再撑三个月。”柳应笑面无表情地陈述事实,好像在谈论一只蝼蚁的死活。
  
  七弦怔然不语,过了许久才开口:“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初时惊异的神情渐渐收敛,也变得平淡无波,对她说的话抱持怀疑。
  
  “此毒名为火毒,寄宿于人体,灼烧五内,使得宿主终年高热不息,以白檀镇痛是我师父的主意,虽不能解毒,却可以减轻痛苦,中此毒者不宜远行,动作越大,毒性发散得越快,本来还能多活几年,连续奔波可是会折寿的,你是他的女人,难道没发现异状吗?”
  
  柳应笑像在背书一般,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敲在七弦的心门上,异状早就留意到了。
  
  他不仅熏香,更在烟草中掺入檀丝——她以为是兴趣使然。
  体温比常人高出许多——她虽有疑惑,总觉得或许是练武所致。
  以往非躺即坐——她嗤为故作姿态。
  
  根源竟是中毒吗?
  
  “他精于调毒,怎么会连自己身上的毒都解不了?”
  
  “师父教徒弟总会留一两手,毒是他母亲下的,他母亲即是他的授艺者。”
  
  七弦想起百里明月所说的那段过往情仇,心口猛然揪紧:“不可能…为什么要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毒?怎会有那样的母亲?”虎毒尚且不食子,亲情是世间最珍贵的情感,她无法想象。
  
  “怎么没有?”柳应笑冰封的脸上浮起森寒的冷笑:“把对丈夫的怨恨发泄在孩子身上,这不是很正常吗?他母亲痛恨男人花心,娶了妻又在外沾花惹草,便认为所有男人都是这么肮脏,于是在儿子身上下情毒,让他一生只能忠于一名女子。”
  
  “什么……意思?”
  
  “他身上的火毒会在动欲念时转变毒性,变为另一种名为[情禅]的催情药,情禅发作时最忌女香,若不能自行压制,任其发展下去便会气血逆流,功体尽废,最终不治而亡,唯一的续命法就是阴阳交合,我猜想他定然还没要你吧,否则也不会如此气衰,你也不可能睡得这么安稳。”
  
  柳应笑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说起这些话来却是脸不红气不喘,七弦无暇顾及她的态度,面上虽力持平静,心里却掀起轩然大波,她闭眼沉吟片刻,轻轻吸了口气,问道:“阴阳交合又会怎样?”
  
  “他的毒会流入你体内,从此只能与你□,相互易毒续命,若是沾染其他女子,即刻毒发,再无救治之法,想要救他,只有交欢一途可走,但是你能承受火毒之苦吗?那不是一般的疼痛,而是如火烤炙,半刻不会歇止。”不是瞧不起她,而是连百里明月那样自傲的人都不得不求助于医圣门的帮助,可见这火毒的狠辣绝非寻常毒药能比。
  
  七弦不会把自己的想法与做法告诉她,只问:“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柳应笑歪过头,走到明亮处,阳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除了你,我从没见玄度先生正眼看过哪个女人,他跟我一样,遭遇一样,对感情的态度也一样,同病相怜,帮他也是在帮我自己。”
  
  她的语调依然木无起伏,听在七弦耳里却隐带几许辛酸,正想探问,她已垫步走到门口,回头道:“不要告诉玄度先生这是我对你说的,若是有怀疑,你不妨自己去问。”
  
  !!!
  
  柳应笑回到房里,不怎么意外地瞧见方泽芹坐在桌前,闻到满屋的药苦味,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厌恶。
  
  “师父。”她轻唤,站在门前驻足。
  
  方泽芹捧着药碗走到她身前,低头吹了吹,笑道:“来,先把药喝掉,不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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