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

第201章


徐阶接过奏本离了座:“陈公公,走吧。”说着径直走了出去。陈洪只好跟着他走了出去。
玉熙宫精舍
徐阶被陈洪领着走进了精舍,在离龙床约六尺远跪下了:“臣徐阶叩见圣上。”
跪下后徐阶立时一惊,他看到了海瑞那道奏疏扔在离自己不远的地上!
嘉靖靠在床头慢慢转望向他,见他已经看见了地上海瑞那道奏疏:“朕又看了一遍那个畜物骂朕的奏本。你也再看一遍。”
徐阶磕了个头:“请皇上恕罪。”
嘉靖:“恕谁的罪?恕海瑞,还是恕你?”
徐阶:“回皇上,请皇上恕臣之罪,臣不忍再看这道奏疏。”
嘉靖:“说得好,是可忍,孰不可忍。”
徐阶碰了个头:“是。”
嘉靖又看见了他摆在身边地上的两本奏疏:“还有什么不忍的东西要呈给朕看吗"”
徐阶抬起了头:“皇上圣明,有两道加急的奏本,今天送来的,正要呈奏圣上。”
嘉靖阴阴地盯着他:“与海瑞有关吧?”
“一本有关,一本无关。”徐阶知道这时任何企图支吾都会更激起皇上的猜测和疑忌,答话时干脆明确。
嘉靖:“按你心里想好的,先说那份与海瑞无关的吧。”
“是。”无庸分辩,也不能分辩,徐阶捧起了放在一边地上的奏本,果然上面那本便是与海瑞无关的那道谭纶报上来的奏本,翻开了封面。
嘉靖冷笑了一声:“说纲目就是。”
徐阶:“是。这份奏本是南直隶巡抚谭纶于七月初七从南京递来的,由内宫尚衣监和南直隶布政使司督办的淞江棉业作坊第一批棉布织出来了,棉商棉农公忠体国,第一次便上缴国库上等棉布五万匹,中平棉布五万匹,都已装了船,正在运往京师的路上。”
再矜持,嘉靖的脸上立时也浮出了欣慰,一直昏昏的眼睛也掠过了一道光。可那欣慰那喜光也就一瞬问,很快又消失了:“七月初七的奏本这么快就到了京师,上缴一些棉布也值得六百里加急?”
徐阶:“启奏皇上,辽东那边和蒙古俺答停战和议的日期只剩下不到两个月了,有了这十万匹棉布,蒙古俺答便会很快撤兵,他们答应上贡天朝的两千匹马也会及时交割。这次和议谈成,不只是今年,往后几年北边的军费都有大幅的裁减。每年国库都可省出一百多万军费充做他用。军国大事,为解圣忧,这样的消息理应尽快奏呈皇上。”
嘉靖:“你们要真这样想,朕也只好相信。该说与海瑞有关的那道奏疏了,说吧。”
徐阶慢慢拿起了底下那道奏本摞到了上边,翻开了:“据广东巡抚奏报,海瑞的母亲和妻子是六月二十四到的雷州,准备渡海回海南琼山老家。可海妻正有身孕,在雷州到了产期,是难产。官府因海瑞是罪臣,按朝廷的规制不能给她派大夫,海妻在驿站三天,胎儿生不下来,母子都未能保住。”
嘉靖动了一下容,静默在那里。
黄锦这时正在神坛前打扫,听到这个消息,慢慢拈起了三支线香在火烛上点燃了,拜了一拜,插进了香炉。
嘉靖看在跟里,慢慢转望向徐阶:“广东为什么要上这道奏本?”
徐阶:“海瑞大不敬于君父,凡有关他的情状,地方官照例要急奏朝廷。”
嘉靖又默然了。
画外音:“这两道奏本,第一道是报喜,第二道是伤情。这样报上来显然是商量好了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手段来使他改变王意,要他赦免了海瑞的死罪。徐阶,内阁和南直隶广东竟如此上下默契,人心向背昭然若见。嘉靖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孤立,这使他难受,也使他万难接受。”
心里翻腾了好一阵子,嘉靖突然望向了陈洪:“你怎么看?”
陈洪:“回主子。据奴才所知,海瑞是三代单传。五十得子妻儿俱亡,皆因他无父无君,弃国弃家,这是上天对他的报应。”
嘉靖这才又慢慢望向了徐阶:“徐阶,你起来吧。”
“是。”徐阶站起来。
嘉靖对陈洪:“赐座。”
“是。”陈洪搬过那只绣墩在嘉靖的床头放下了,徐阶挨着坐了下去。
嘉靖:“黄锦。”
“奴才在。”黄锦跛着脚转过了身。
嘉靖:“将海瑞的名单呈上来。”
黄锦跛着脚走到御案边将海瑞那张勾决名单放到了托盘上,捧起托盘,又拿起了朱笔,走到了床前,将托盘呈给嘉靖,又将朱笔擎了过去。
托盘就摆在嘉靖的被子上,他拿着笔望着那张勾决海瑞的名单。
三个人,徐阶、陈洪和黄锦都不再回避,一齐望着嘉靖手里那支笔。
嘉靖望向了陈洪:“现在什么时辰了?”
陈洪:“回主子,现在午时正了,离处决人犯还有三刻。”
嘉靖:“你刚才说海瑞的妻子死在雷州是上大的报应。既然上天都给丁他报应,朕也就听天命吧。”说完,突然朱笔一挥,竟在名单上重重地一勾。
——一道鲜红的勾朱,海瑞被勾决了!
徐阶的脸白了。陈洪的眼睛一亮。只有黄锦这时依然是那副毫无表情的神态,接过了嘉靖手里的朱笔,又捧起了托盘。陈洪要去接那托盘。
“这个差使交黄锦去办。”嘉靖喝住了陈洪,“黄锦,还有三刻时辰,你走着去能不能赶到诏狱。”
黄锦:“主子刚才说了,赶得到赶不到一切都是天命。”
“主子…”陈洪接言了。
“闭上你的嘴!”嘉靖又喝住了他,“黄锦,你这就去,平时怎么走这次就怎么走。”
黄锦:“奴才遵旨。”答着他捧着托盘拿着朱笔先走到御案前,搁好了笔,放下了托盘,才拿起了托盘里那张勾决海瑞的名单,吹了吹,吹干上面的朱迹,又慢慢卷成一筒,捧在手里,跛着脚一颠一颠地向精舍门口走去。
徐阶明白了嘉靖的深意,眼眶立时湿了,低下了头。
嘉靖这时目光望向了精舍门外,望向了门外开着的南窗。深深的是那双眼,更深的是那一片望不穿的天空。是帝心难测,还是天心难测?
西苑禁门
帝心天心,这时都在黄锦那条被打瘸了的腿上。当值的,不当值的,远远近近不知有多少双眼睛这时都在望着手捧勾朱跛着腿走向禁门的黄锦。
到禁门了,尽管黄锦这时巳不在司礼监,宫内二十四衙门也没有当着任何职位,把门的禁军和当值的太监看见他一跛一跛地走来,还是一齐向他行礼。
照例应有四个太监护旨,早已在禁门口候着,见黄锦踏上出禁门的石阶,便有两个趋了过来搀他。
“有旨意。”黄锦停住步,“我一个人去。”说完也不要他们搀扶,自己艰难地挪上石阶。到门槛了,黄锦又用一只手搬起自己那条瘸腿跨了过去,走出了禁门。
四个太监还是跟着他走出了禁门。黄锦又停住了:“说了,我一个人去。你们去一个人,先告诉镇抚司,等我的朱批到了再行刑。”
一个太监立刻奔向一匹马翻身骑了上去,先行驰去。黄锦捧着朱批,一个人跛着脚不紧不慢地走去。
站在禁门的禁军和太监们望着黄锦的背影,一个个都露出了肃穆之色。
镇抚司诏狱大院
处决人犯选在立秋,定在午时三刻,皆与天象有关:秋风已起肃杀,日光依然蒸烁,极阳转阴之际,人命归于天谴,合于当死之义。因此日期时辰分毫都不能差错。
当时海瑞在淳安就是利用了错过午时三刻时辰的手段救了齐大柱,平反了他们的冤案。至于京师的刑场,一是刑部公开处决人犯的西市牌楼,一是诏狱秘密处决人犯的大院,更是严格按照这个规制,在行刑的地方都摆着日晷,按钦天监算准的方位,将日晷照秋日太阳升起降落的轨道摆准了位置,等到日光将刻着时辰的石盘正中那根指针的阴影遮住了午时三刻的刻纹上,便即行刑。
诏狱大院的日晷就摆在远离那棵梧桐树的砖地上,从日起到日落,日光都能照着日晷上的指针。这时指针已经遮住了午时一刻的刻纹。
齐大柱还是跪在梧桐树下的香案前,朱七和其他行刑的锦衣卫则都远远地站在不挡太阳的日晷一边,所有的目光都望着日晷,焦急,紧张,又都透着侥幸和希望。
“过了午时一刻了!”一个行刑的锦衣卫站在朱七身后轻声呼道。
朱七的眼依然紧紧地盯着日晷,没有接言。
“是不是皇上赦了海瑞?”另一个行刑的锦衣卫紧接着低声说道。
朱七举了一下那只蒲扇大的手掌,示意他们闭嘴。一直跪着的齐大柱也慢慢抬起了头,回头望向日晷这边,眼中也闪出了希望。
都静默着,这时梧桐树上部的密叶中秋蝉偏突然鸣了起来,特别响亮,特别刺耳。
朱七的耳朵动了一下,脸色微微一变,目光望向了大门。其他人跟着也昕到了,是从院墙外急速驰来的马蹄声,所有的目光又都紧张地望向了大门。
马蹄声在大门外停住了,紧接着一个提刑司的太监满头大汗高昂着头大步走了进来。
朱七、齐大柱和所有行刑锦农卫的目光都开始露出了绝望,望向那个大步走来的太监。
“有旨意。”那太监走到朱七等人面前,这一声拉得好长。朱七带头跪了下去。
那太监偏不立刻传旨,过了好一阵子才拿捏着声调:“海瑞已经勾决,午时三刻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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