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君·红

第48章


  容颦记得,有一次,整整六个月,他被关在储藏室里,没有和容情之外的人说过一句话。
  容情总是说:“我爱你,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我的小宝贝。”
  有拥抱、亲吻、抚摸,有温暖,就仿佛是被爱着……那时候年幼,他并不是很明白,或许那些疼痛便是这爱的代价罢。
  但是很快,疼痛变得不可以忍受,他在黑夜里瑟瑟发抖,噩梦连连,苦苦睁着通红的眼睛,盼着那短暂的天光……天亮了,就似乎没有那么可怕了。
  在那时的可怖的日夜里,自己居然没有发疯?
  容颦自己都感到诧异。
  而在今天,他找到了与之共度一生的人,这童年的梦魇却复苏了,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
  每每想到此处,肝肠痛断,刺骨锥心,恨不得了此余生,换李之檀一个自由,也还自己一个解脱。
  来到小院,只见病骨支离的容颦站在海棠边上,一痕白衣披着李之檀的外套,双手吃力地执着长竿,正将一盏古旧的琉璃灯勾上了屋檐。
  绯色明光澄澄而下,好似流云浅雾,笼了人树一身。容颦仰面望着灯盏,肤光雪映,发色雾敛,宛若醉却的面庞,露出了一个灿烂到近乎飘渺的笑容,接着咳了几声,眼角泪生,眉头紧蹙。
  一见李之檀,容颦便展颜笑起来,高声道:“我见她有了花苞,便想找盏灯照着她,催花早发,好教你乐一乐。”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亏得你找出这么个古董来,也不怕淋了雨又病了。”李之檀又念了几句,一边嘱咐阿佐倒些热茶来,接着将折榻取出来,服侍容颦躺下。
  容颦捧着玫瑰普洱,打量着李之檀被映红的俊美容颜,眸光一转,却见头顶云散月来花弄影,偷笑一记,竟打起趣来:“团团月影,幽幽晚星。犹记良宵初逢,竟忘顾佳景。琼液香杯、烛影摇红。”
  身上的药香、茶香与李之檀身上的白檀气息相绕相拥,透着淡淡旖旎,脉脉柔思,容颦不禁心中一动,晃了晃手中香茶,却不想玫瑰色染了指尖,泅了衣袖。
  “要玩,也不是这么玩的,”李之檀执了手巾轻斥,又望定容颦,眼中蕴藉了似海情深,几欲将人溺毙,菱口轻启,接了下去,“唇巧眉长,檀晕雪香。愿将此身许君,不惜留一丝,盈盈浅笑、寸寸芳心。”
  容颦呆了一呆,惨白双颊渐渐染了薄薄红晕,对上李之檀的目光,摇摇头掩饰道,“欸,淫词艳曲,不好不好。”饮了一口茶,低垂着眼,只一瞬,似乎神智又有些不大清明。
  李之檀搂着容颦,在他嫣红的眼角深深一吻,道:“分明是‘赌书消得泼茶香’,不过这里无书无学,唯有狐狸一只……”
  “‘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既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
  夜风惊冷,雨又复来,绵绵如雾,哀凉若斯,陡添惆怅。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几欲入眠的容颦迷迷糊糊地念道:“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李之檀双目猛然一睁,惊觉一股阴气直入心尖,甚为不祥。
  再看身边的容颦,发散缎枕,已歪着头堪堪睡去,手中还捏着他的衣袖,面上有一丝和他独处时才有的痴态与依赖,清疏睫羽下悬着一粒泪珠,像个大哭后睡着的婴孩。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李之檀自问一句,接着低低叹了一口气,将容颦未饮完的茶一口喝干,化了满腹柔情,却是酸楚无奈。
  琉璃连照了数日,海棠没醒,阶下的几盆菊花倒先开了。
  清香寒苦,弥远弥醉,如沁如流。
  此时恰是寒露。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九月节,露气寒冷,将凝结也。”
  “一候鸿雁来宾;二候雀入大水为蛤;三候菊始黄华,”容颦盘腿坐在檐下,气神闲闲,手捧着半碗蜂蜜竹笙雪蛤,笑道,“现在怕是大雁还来不及南飞,她便开花助兴来了。”
  李之檀风度楚楚,微微一笑,悠然落子,道:“该你了。”
  容颦执起白子,不假思索地放下,“老宅的桂花也该开了罢。”
  他记得那两枝送到休息室的银桂,自深碧之中簇簇而生的桂子,细小银白,香气幽意远,在回忆润泽翻滚之中,却带了几丝世俗的愉悦的喜气。
  见容颦面上挂着几分喜色,李之檀亦展眉,促狭地笑道:“怎不问问梨花?”
  双颊暗里红了一红,容颦又落了一子,道:“我又岂是贪杯之人。”
  下了约莫一小时的时间,容颦掷了子,闭目仰首,道:“不要下了,恁地费神。”说着推开棋盘。
  李之檀笑着执起茶壶为自己倒茶,却轻声惊呼,容颦立即侧身帮他扶住即将掉落的茶杯。
  只是溅到水滴的手被早已红了起来,而人手腕相触,不禁对视一笑,眼底温润,脉脉生情。
  吃了晚饭,阿佐恰好送了天青坛子进来。
  容颦鼻子灵敏,一嗅到那股子酒香,便一把夺过,随手拍开封泥。
  李之檀取了两只杯子过来,放到果盘边上,面上似有几分微哂,道:“刚才似乎有人说自己不好这杯中物。”
  “可不是我。”容颦飞快地接话,手下已经急不可耐地倒出淡青的酒液。
  也懒得说他,李之檀吃了一瓣橙,卷着《汲黯传》,继续慢慢细看。
  《汲黯传》乃赵孟頫小楷之名作,汲黯,字长孺,濮阳人。汉武帝时任东海郡太守,以敢面折廷诤著称。字体简静宽和,秀匀独绝,有唐人轻裘缓带之风。
  见他容色平静,微微沉醉,十分受用的模样。容颦却故意调暗了灯盏,酒香喷溅,遂引了《书林藻鉴》里的话,道:“‘子昂小楷,结体妍丽,用笔遒劲,真无愧隋唐间人。’贤臣良将的故事也就是一个模样,那些字又有什么好看的。”
  断续谈笑间,容颦俨然已是一副醉态。歪着脑袋瞅着李之檀,那嫣红的嘴角挂着不自觉的笑意,有些妩媚,亦有些放纵,不变是那股子梦游一般的痴憨。
  李之檀从善如流,细细阅毕一页,便放了手。
  哪知道七八杯下了肚,容颦依旧意犹未尽,干脆捧起坛子喝,清清凌凌的酒汁滴落在洁白的衣衫上,泅染幻化出飘渺青痕,倒有些淋漓畅快之感。
  “够了,”李之檀蹙着眉,掰开扣在坛口上的手指,嗔道,“真像个小孩子。”
  容颦兀然仰面,竟嘻嘻一笑,趁着李之檀愣神,一把夺过坛子,跳到门外,靠在廊柱上,仰头即饮。
  只听“啪”的一声,坛子碎在了地上,成了一朵偌大的青莲。
  呆呆看了手心一会儿,容颦抬起头望着李之檀痴痴出神。两抹胭脂红夹住,眼角绯红欲飞,眸中盈盈如水,却意极沉痛,仿佛有万种深意流转其中,又似千年迷梦荡漾深处。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容颦轻吟罢了,又低叹一声,下一刻,竟脱力一般朝后倒去,直直堕入花木扶疏之处,只听一阵窸窣摇曳,一痕月色遂消失于寒枝冷香之中。
  待自草木之中扶起,容颦但觉浑身温软如绵,一股热气凝结于身,这感觉如何不熟悉,这才想起这酒李之檀可是一口都不曾喝过,心中明了,便揪住李之檀的衣衫,在他耳边朗声笑起来,“没想到你还会……真是……学坏了……”
  耳边炙热的呼吸如同羽毛搔痒,带着几丝鼻音的嗓声尤显慵懒撩人,令人无端燥热起来,李之檀的心思被容颦识破,深眸之中精光内蕴,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下意识地低低喊了一声“小狐狸”,宠溺之余,和着十二分的情谊。
  刹那间,二人仿佛心意相通般紧紧靠拢,缠绵拥吻在一起。一阵阵酥麻升腾而上,容颦表情痴迷而享受,动情吟哦,喉间呜咽翻滚,酒香泠泠。李之檀以双唇细细翻搅辗转,望着怀中早已软成一团的小狐狸,满心柔情四溢而出,眸色渐渐转深,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许久许久,相互抵着额头低喘着,二人都不禁露出了愉悦的快意。
  容颦轻轻地蹭动着身体,迷离双眸欲开还闭,几乎沉醉在李之檀温柔包容的气息里。柔波似的激情碰撞之间,眼泪不知不觉流淌而出,揉碎了此生不尽的悲凉与哀戚。
  虽然视线模糊不清,容颦也知道自己被李之檀扶到了漆黑一片的储藏室。
  月光阴冷寒照,容颦身上的热度在陷入逼仄晦暗的一刹那去了一半。
  “不、不论我说什么……都别停下……答应我,嗯?”软绵绵的尾音落在耳里,飘渺无着,却教李之檀不由得心下一惊。
  俯下身,凝视着已经开始微微战栗的容颦,撩起他鬓边的碎发,李之檀落下一吻,眼中不禁含泪,“对不起。”
  容颦缓缓摇了摇头,咬着唇,闭上了眼睛,顺从地让布条阻挡魂灵之初那一丝假想的光明。
  等到双手被绳索紧紧缚起,他早已紧张得汗湿重衣,而体内那一股邪火却愈烧愈旺,一半是冰窟,一半是炽焰,几欲将容颦撕得粉碎,也让他无暇顾及记忆深处源源不断的恐惧。
  即便只是一眼,容颦也已经知道李之檀的深意。
  一啄一饮,莫非前定。
  若要根除,必要索源,容颦心病已久,那一股深刻入骨的内疚几乎左右着容颦所有的意志,若不下一剂猛药,恐怕再无痊愈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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