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君·红

第55章


  黎耀辉望着瘫软迷茫的何宝荣,爱恨交织,几乎积痴成魔。拳头举起来,却又颤抖地忍了下去。他只是奋力踢着没有人情的家居摆设,不断嘶吼发泄愤怒:“你叫我来做乜啊!你叫我来做乜啊!你叫我来做乜啊!……”吼得面红耳赤,青筋暴起,眼角是泪。
  何宝荣在床上震颤,仿佛在反省,而黎耀辉却等来一句彻底心碎:“我只是想你陪下我……我好想你陪下我”。就连轻轻的讨饶与示弱,也依旧是不可一世的任性和孩子气。
  黎耀辉相对无言,眼中生血,唯有气极怒吼,狠狠砸碎酒瓶。
  何宝荣埋头躲避。
  一室的寂静,门半开半闭,黎耀辉走了。
  没有黎耀辉的何宝荣,可怜地蜷缩成一团,瑟瑟抽噎,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
  在场的两名女助理当场流下泪来。
  “欸,你说哥哥是不是真的调戏过梁仔?”在换衣室,隔着布帘,容颦笑着问道。
  或许是受了华漫的影响,容颦醉心于张国荣先生的作品,日日“哥哥”二字不离口。
  李之檀已经见怪不怪,只是失笑,眼中落了温润星光,望着布帘之后清瘦凝艳的影姿:“你这是要给我一个调戏你的理由?”
  “什么?”容颦却装傻,还从帘后露出狡黠的双眼,睫毛带雾微颤,不明所以地眨了两下。
  “小狐狸。”李之檀轻骂一声,大手情不自禁地伸去,恣意揉乱容颦的发。
  或许是入了戏,有时候容颦胡闹起来,更是情理顿失,无法无天。
  “都是你请的这尊活菩萨!”李之檀怨怼地望着华漫,唇角坠着,隐约让人觉得不甚欢喜,而语气厌恶之中似乎依旧带点儿宠溺。
  然而容颦异常活泼,也丝毫不害怕李之檀,还在某次晚会之前大放厥词:“老檀为何只给自己化淡妆,原因是他坚信自己完美的脸只需寥寥几笔便能完成。”
  不过,久而久之,李之檀亦练就了一身神功,只低头拂了下袖扣,面色温柔,无懈可击,慢悠悠地回道:“花之最不耐开,一开辄尽者,桂与玉兰是也;花之最能持久,愈开愈盛者,山茶石榴是也。然石榴之久,犹不及山茶,榴叶经霜即脱,山茶戴雪而荣。则是此花也者,具松柏之骨,挟桃李之姿,历春夏秋冬如一日,殆草木而神仙者乎?”说着,似海深眸里生出桃花钩,怕是比容颦在戏中的还要销魂几分,结结实实在容颦头面身躯之上打了一个来回,谅容颦铜墙铁壁也红了老脸。
  容颦不敢抬眼,仿佛在那一眼之下才思枯竭妙词穷,只顾左右,而闷声道:“哪里有这样用的……”气鼓鼓的模样像一只肉包,十分可爱。
  李之檀却不放过他,一脸得色地坏意靠近,轻轻将下颌搁在他肩上,吐息温润,继续曼声吟道:“得此花一二本,可抵群花数十本。惜乎予园仅同芥子,此花种就,不能再纳须弥。”
  “他的爱情是尽兴而返的,攻城略地之后便是弃城之日,要么极乐,要么极痛,很自由很随意,而阿辉很想关住荣,甚至想将他锁起来据为己有,觉得他养伤的日子是最快乐,这是要建立政权,开疆扩土。这样的两个人相爱极深,又矛盾重重,构成了这个故事的基本矛盾。”容颦自由抒发自己的观点,完全不顾知识产权。
  李之檀也不介意,只笑着补充:“对何宝荣这个爱的掠夺者、或者说爱的强盗而言,阿辉是地产丰富的国度,似乎有用之不竭的怜悯和爱,是荣随心所欲、挥洒自由的最大国土,这一点也是阿辉最为爱恨交织之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荣也并不仅仅是索取,他对辉的爱并不亚于辉,只是他太没有拘束,任性、自私,只愿心中付出,不愿付诸行动。”
  容颦颔首,表示赞同,又正色道:“荣执着并享受这一份爱情带来的喧嚣与热烈,或许也是因为荣这种不计后果的索取、不计一切燃烧生命才让辉恋恋不舍,屡战屡败。大概每个人都是渴望轰轰烈烈、无拘无束的生活,渴求一种爱的极致与彻底,但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承担后果。于是他们一方面相濡以沫、按部就班的平淡生活,就似辉那般,可是一面又放不下内心的渴求,犹犹豫豫一辈子。”
  “那你呢?你是执着于烟火灿烂而短暂,还是粗茶淡饭、平淡一生?”华漫不禁笑起来,心中也惊讶于容颦如此通俗而透彻的理解。
  容颦却淡淡一笑,几乎是下意识地望向李之檀,眼底蕴着一点甜。而李之檀呷着清茶,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也正巧斜乜着望着容颦,带着温柔不变的浅笑。
  答案不言而喻。
  一日,容颦翻出当时“哥哥”拍摄时候感染阿米巴病菌腹泻的旧事,笑说会不会自己也中招。结果次日下午开始,他居然就开始腹泻,持续了一周都不见好。
  钟聿修忧心忡忡,无意间透露给了李之檀。李之檀则忽然想起容颦那日的笑语顿时惊得一身冷汗,立即勒令将他送到就近医院,并作病菌化验。谁知只是虚惊一场——不过是吃了不洁食物,加上肠胃脆弱,以及近期抵抗力下降所致。忙了半天,加上多日积劳、精神紧张,反而将李之檀彻底累倒了。异国他乡,本就种种不便,主角累倒,拍摄的重心也就转到了容颦和饰演小张的黎简身上。
  黎简刚从另一部戏的片场飞来布宜诺斯艾里斯,一到剧组驻扎地,便也开始水土不服,反复过敏。容颦这边厢照顾黎简,那边厢放不下病去如抽丝的李之檀,无奈分(身)乏术几乎站着就要睡着,自叹要化随心所欲的何宝荣为劳劳碌碌的黎耀辉。嘴上自怜抱怨,可见到了李之檀,容颦仿佛将一天的疲累都抛却脑后,变着法子给李之檀解闷解乏,连华漫都笑话他似一只半刻不能停的猢狲。
  有时候,从睡梦之中醒来,李之檀便会见到容颦趴在床边披着他的大衣熟睡。明明是极不舒服的姿势,嘴角却带着甜软的笑。
  两只手交叠着,同样的素戒,浮光霭霭,暗淡却永恒。
  这戏前前后后拍了一年有余,看二人言笑,皆是两笃深情,姿态从容,并不含苟,外人也不禁敌意顿消,反而叹其用情之正也。
  《春光乍泄/Happy together》在坎城国际电影节夺得最佳导演奖之后,突破种种阻力,于次年在国内情人节时段上映,李之檀因基金会事宜只得缺席,容颦身兼二职,跟随剧组满地宣传。
  这一年情人节恰好与除夕重合,无奈容颦与李之檀分隔两地,唯有长途电话以慰相思。
  直至临近元宵,容颦在返家。
  “容先生回来啦。”陈妈笑得和蔼。
  容颦微笑,拍拍肩上风露,问道:“老檀呢?”不知不觉连称呼也学了小宝。
  “大少爷在书房呢。”陈妈道。
  容颦道了谢,进了屋去。
  轻推书房门,只见露台上,矮桌边,一人对月烹茶。金猊香渺,寒菊幽绽,正如皓月临水,雅韵超然。
  留声机里的昆曲正唱到“竹间禅舍草檐深,惟有清香共苦茗”,对着清幽满檐,茶烟袅袅,倒是颇为应景。
  容颦一脚踢掉鞋,自李之檀身边坐下,顺手拈了锡盒里碧翠的茶末放到鼻尖,大喜道:“真不知道用这个煮粥是什么滋味,不如改天煮来尝尝!”又探头看了看茶锅,只见里面还添了一些橘皮,便撇撇嘴道,“你这样煮不仅麻烦,也坏了茶叶清气。”
  李之檀一身淡淡的白檀香气,将茶水舀入天青茶碗里,淡淡瞥了容颦一眼,只低低笑道:“可也不能煮粥来糟蹋,换些菊瓣倒还合适些。”
  “夕餐秋菊之落英,嗯,也不赖,”握着茶杯半晌,容颦才听到曲声,便问道:“这是什么曲子?《牡丹亭》?”
  “任何曲子入了你耳里也都是牡丹亭、芍药栏了。这是《玉簪记》,讲的是——”茶汤微滚,李之檀执着竹勺轻轻搅了搅,笑道,“短发蓬松缘未匀,袈裟脱却着红裙;于今嫁与潘郎去,省得僧敲月下门。”
  容颦双颊冻得透明,展眉玩笑道:“原来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青灯黄卷,彻骨销魂。”目中明澈可爱,灵气逼人,教人欢喜。
  “动者静之机,熬不过凡情(欲)火。”李之檀曼声低吟,周身笼着和煦暖人的光芒。
  容颦一知半解地听着,只依稀辨别出什么“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抱琴弹向月明中。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宫。”
  李之檀清浅一笑,道:“这里便是男女主角相遇了。”
  二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一阵,容颦便有些累了,窝在矮桌上,细细嚼着茶干,“还是茶干好吃些,越嚼越有滋味。”半晌,还嚼出了花,嚷嚷什么“一入江湖百事老”。
  李之檀执杯浅笑,眼中映着那一抹趴伏在矮桌上的清影,静默倾心。
  “欸,你说——下届环亚会有你我之大名么?”在桌上画着一个个圈,容颦低垂着睫羽,声音闷闷,仿佛隔着纱。
  李之檀呷了一口茶,淡淡问道:“很在意那座奖杯么?”
  容颦歪了歪头,道:“谁稀罕那个浊物。”
  却听李之檀轻哼一声,摇了摇头,“小狐狸吃葡萄。”
  哪知容颦凶神恶煞地扑了过去,在李之檀左臂上隔着衣物轻轻一咬,嗅着静谧而熟悉的白檀香气,懒洋洋地道:“从众多崇拜者中抢到你,还争什么?”
  “听起来我像是货品。”李之檀掩口低笑,望了容颦一眼。
  容颦也不赘言,只细细嚼着茶干,心想着明年这时候,埋下的翠涛便可入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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