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星空

    地球纪年5567年6月14日，威州时间12点整，送葬船队在地月守备军一艘轻型护卫舰的引导下降落在威州宇航港五号停泊区。这个停泊区最开始是空天飞机跑道，3483个地球年前，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身着臃肿的特制宇航服乘坐空天飞机在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踏上了不归路，回来的只有骨灰。
    迎接者与送葬队相比不多，那位老人不希望看到自己的葬礼成为一场政治秀，在遗嘱中特意交代过。伊艾弗联邦政府顺水推舟，简短的欢迎仪式后只派了一个联络小组协调，而且隐藏在愿意参加葬礼的学者、科学家和工程师观礼团中。五号停泊区附近除了观礼团，还有地月守备军澳洲联合司令部、澳洲大区管委会和大区的四位成员威州、西南澳州、昆士兰州和新南威尔士州政府部门派出的代表。五号区的外围，远远地站着一群人，似乎是宗教人士。
    一阵寒暄之后，庄老头的灵柩被护灵的人群抬出“山头”号的复制品，放入“新山头”号的小祠堂中。礼毕，威州宇航博物馆架起通道，将“山头”号的复制品缓缓转移到老早准备好的大平板车上，然后拖走。
    宗人府没有耽搁，立刻安排撒骨灰。余哲托着骨灰坛进了小飞船，每系派一名代表跟随，小飞船由威州政府派出的机师驾驶，直奔目的地威森市，将骨灰撒在庄老头当年隐居地附近的森林里。
    极速飞行的小飞船很快返回，余哲刚下飞船便发现五号停泊区的气氛不正常，忙向一直在现场的辛巴打听。
    辛巴苦笑一声，轻声讲述了原因。送葬队的威州之行，需要做的不多，主要是三件事。第一，将“山头”号的复制品移交给威州宇航博物馆。第二，将伊丽莎白.吉尔.威尔逊的骨灰坛从悉尼圣玛丽大教堂移到威森市公墓。第三，撒骨灰。第一件事和第三件事容易，第二件却是个大麻烦。
    庄老头的思想既简单又复杂，家族大会上“其实我也是一位虔诚的信徒，有用的信，没用的不信”远不能反应他的真实想法。严格来说，他不是什么实用主义者，似乎真的很虔诚，做事有章法，有忌讳，有原则，但无法用某种具体的宗教来描述他的信仰。
    在地球众多的宗教中，庄老头讨厌基督教，无论天主教、东正教还是新教都不喜欢，原因不详，外加他又使尽手段偷抢复印教会珍藏的典籍，被教会宣传成“魔鬼”。
    有趣的是，伊丽莎白活着的时候一直以虔诚的基督徒的面目出现，身体力行，还曾大力资助过澳洲天主教会，用的大多是丈夫的钱。庄老头中年狠戾，晚年平和，天主教会认为是“天使”感化了“魔鬼”，功德无量。伊丽莎白过世前，教会派人去医院看望，主动提出收其骨灰入圣玛丽大教堂。
    基督教是伊艾弗第一大宗教，信徒数量庞大。社会保障体系完善的伊艾弗人需要信仰，泰伯斯被证明没有真神后，伊艾弗泰伯斯教会的影响力大降，无法用技术证明的基督重新抬头。
    庄老头认为妻子是个伪基督徒，骨灰放入大教堂中不妥，但伊丽莎白生前一直表现得很虔诚，从没有出格的言语。宗人府一帮人类主管思前想后，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好先放下。撒骨灰的小飞船报告任务完成后，这件事再也无法拖下去了。
    “庄老师认为再好的虚拟机还是虚拟机，基督是人造的伪神，凡人成不了神仙，神子一说甚是荒谬，向来嗤之以鼻。与其敬基督，不如敬天地和祖宗，善待亲友和族人，用不着舍近求远。天下不止一种可以解决麻烦的手段，没有什么人文思想能成为绝对的真理。”辛巴说。
    余哲不解，“可是这跟挪地方有什么关系？”
    辛巴嘿嘿一笑，“信仰虽相对纯洁，但人却没几个纯洁的。有些事不是暴力能解决的，教会利用了庄老师和伊丽莎白的感情。如果庄老师爱妻子，必须尊重她的信仰。如果庄老师尊重妻子的信仰，就不能挪地方，因为骨灰放在圣玛丽大教堂是教徒难得的荣誉，跟天堂相邻。如果不挪地方，教会就可以宣传天使最终战胜了魔鬼，基督仍是真神。如果庄老师不爱妻子，就没资格挪地方，伊丽莎白不是他的奴隶。对庄老师来说，如果不挪地方，那就是被教会打败了。他一向好强，绝对不能接受被讨厌的基督教会打败，所以麻烦大了。”
    余哲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辛巴继续，“逻辑体系不能完美描述宇宙和社会的运作…”
    “我们走，先去华夏，以后再派人过来辩论。”卡莱米突然大喝一声打破僵局，同时也让辛巴停住了滔滔不绝。
    余哲如释重负，率先上了“新山头”号，身后跟着满头大汗的人群。伊艾弗基督教会派来的全是超级高手，山头星不重视宗教，专业人士少，这次栽了个大跟头，几乎从辩论开始就落在下风。
    十一艘飞船离开威州新威宇航港，一路往北，三个小时后降落在华中省包勍鹏宇航港。华中省，总面积一百余万平方公里，由古华夏国的多个地区合并而来，改成现名已有2600余年。包勍鹏，华夏族，地球27~29世纪著名的数学家和物理学家，伊艾弗历史上的大牛之一。具体生在华中省的那旮旯不清楚，甚至可能不是华中省人。
    余哲对包勍鹏不感兴趣，他数学和物理都很烂，下飞船后忙着看风景。历史不长的伊艾弗人喜欢古董，宇航港的建筑都不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建的，古色古香，但不是华夏族古典风格。再看，顿时有些疑惑，于是请教高手。
    辛巴说：“进入宇航时代后联邦发展快，40世纪生的现在都成了祖宗，更不要说三千年前。威州初始面积大，联合技术公司部分主管后裔现在势力不弱，所以合并行政区时没有改名。华夏不同，中东部的省都不大，现在不但H省没有了，而且K市也调整过，Y县被拆分。小山村现在叫定溪村，所在地翠山镇属云池市的管辖范围。庄老师离开地球前是H省K市Y县汶河镇小山村人，而按照华中省现在的官方介绍，他是华中省云池市翠山镇定溪村人。岁月对选择沉睡的人是杀伤力最大的武器，庄老师之所以不亲自回来，是因为老家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回来徒增伤悲。”
    余哲默然不语，辛巴也没有再讲的心情，一起发呆。他们都是庄老头的亲近人，真正的亲近人，了解老头的部分真实想法。
    “你们装什么装，赶快上车！”尤塔妮在附近大喊。
    余哲哑然失笑，自己现在纯粹是没事找事，随即发现辛巴已经走了，忙跟上。
    包勍鹏宇航港离小山村不到两百公里，有一条高速公路从小山村附近经过。华中省府一天前便为送葬队准备了一批飞车，不过是以民间组织道教协会的名义出面的。庄老头喜欢道教，虽一直从事技术，但对道教很感兴趣，曾透过威森科技宗教研究所资助道教组织，算是有缘。
    送葬队里大人物多，华中省倾尽全力处理安保，再三检查，唯恐出意外吃不了兜着走。饶是如此，送葬队里的专业安保人员仍发现了一些问题，一来二去，到小山村时已是下午五点。
    庄老头喜欢简单，但遗嘱小山村篇交代得很仔细。余哲、曲龙、瓦利卡马和拉盖塔四人抬着不重的灵柩进了古老的小城堡，用传统仪式祭奠后，抬着在古小山村的范围内走了一圈，最后上山到了衣冠冢前。
    庄老头隔了不知道多少代的家乡人一脸呆滞地看着异族抬棺者，对大个子指指点点。据说他是什么伦特人，来自于很远很远的泰伯斯星球。
    余哲听力好，即使隔老远也听得清清楚楚，不禁苦笑。老头的家乡人不明白，他也糊里糊涂的。曲龙、瓦利卡马和拉盖塔抬棺很正常，三位都是伊艾弗后裔，而且与老头亲近。
    “把灵柩打开，取出骨灰坛。”卡莱米说。
    余哲怀疑自己听错了，“总管，不放到衣冠冢中吗？”
    卡莱米摇头，“庄老师交代过，灵柩在衣冠冢前烧掉，骨灰撒到这座山上。”
    余哲不解，“总管，为什么？”
    卡莱米轻喝一声，“你怎么有这么多的问题，做事！”
    总管大人有令，不得不遵。四人一起动手，拔下灵柩的插销，取出骨灰坛，然后一脸严肃地开始满山逛，边走边撒骨灰，同时吆喝一番。古老的方言在大山上回荡，一时间听众都有些错觉，似乎穿越了时空。
    半个小时后，骨灰撒播者归来，按照卡莱米的吩咐开始烧灵柩，同时点燃从山头星带来的传统烟花。
    震耳欲聋声足足持续了一个小时，余哲不得不塞上耳塞，以免听力受损。听力敏锐也有麻烦，虽然复合耳膜有不错的自修复能力，但他不想测试自己身体的承受极限。
    “去庄老师父母那边祭拜，还是你领头！”烟花视觉盛宴刚停，卡莱米又开始发号施令。
    余哲木然地接过尤塔妮递上的全套礼器，走到旁边的李田和林婉凝的合葬大墓。墓前被清理得很干净，但碑文残缺不全，不过三千多年能保持这个程度已非常不错，应该跟小山村偏僻有关。
    余哲做足礼仪，退到一旁。曲龙、瓦利卡马和拉盖塔依次上前，然后与余哲站在一起，看着其他人祭拜。
    两万多人不是个小数目，即使只是一个简单的鞠躬，全部完成时也近晚上九点。卡莱米最后上前，一丝不苟地完成整套礼仪，起身低声念诵了一段话，似乎是“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然后退下，宣布送葬结束。
    人群都松了一口气，今天折腾得厉害，没想到需要这么长时间，三三两两地散开，要么在定溪村到处看看，要么准备回去。
    余哲一把拉住向外走的司仪，低声问：“总管，您念叨的那些话里面似乎有青山薄云，对不？”
    卡莱米笑笑，“没错，应该跟庄老师父母的经历有关，具体怎么回事不清楚，我是复读机，你可以推导一下。”
    总管大人说完甩手离开，余哲琢磨一阵，没有头绪，决定找正在聊天的瓦利帮忙。刚走了几步，一声巨响从远处传来，把他吓了一跳，但没有躲避，因为那声巨响与任何已知的武器发出的声音都靠不上。转头望去，顿时明了。
    耀眼的紫光和白光将六公里外的一座山谷照得通亮，空气中电光闪烁，隐隐有雷声传来。家族中能使用索库和扎冈的只有卡勒斯人，而跟着送葬队过来的唯一的卡勒斯人是艾尔塔，远处十有**是他在与什么人打斗。
    激烈的对战持续了一分多钟仍没有结束的迹象，动静反而越来越大，雷声一阵接一阵，被激荡的能量烤焦的树木燃起了冲天大火。
    “艾尔塔长老不会输吧？”瓦利卡马冲过来问。
    余哲神色凝重，“难说，他出来的时候带的装备很齐，前面的那声巨响应该是他爆掉了人类身体。登基典礼后他也爆过一次，但声音没这么大，说明是突然遇敌，将能量输出瞬间提到极高的水平，所以才这么响。”
    话刚落音，远方的对战突然平息。观战的人群鸦雀无声，送葬队成员都担心艾尔塔战败，直到一道紫光从远处极速破空而来。
    巨型紫色水晶球上跳下一个身着宝石型盔甲的壮汉，仰天狂笑，“宇宙无敌的艾尔塔会输吗？NO，绝对不可能，我只是玩玩。”
    没人捧场，使用人类身体的艾尔塔是个老顽童，很好打交道，但恢复种族标准装备的艾尔塔浑身散发着一种异类的气息，隐隐有一股威压，让人窒息。
    艾尔塔怔了怔，迅速反应过来，盔甲上一颗颗亮晶晶的珠子逐渐变暗，紫色水晶球也慢慢变小，漂浮在他身边。即便如此，熟悉老顽童的极少，迟迟没有人上场。
    艾尔塔似乎生气了，头盔的面罩有些扭曲。余哲一看要坏，忙走过去问候，“长老，您没事吧？发生什么事了？”
    艾尔塔哼了声，“总算有人胆子大些，我抓住了不知道从哪来的偷窥者，似乎是稀有动物，瞧瞧。”
    篮球般大小的紫色水晶球飘到余哲跟前，里面有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生物，浑身披着银色的鳞片，上面到处是焦黑色。
    “我准备将这家伙放到外星动物园，它是我抓住的，价格由我定，以后每看一次收一千山头元。今天免费，不要错过。”艾尔塔突然大声道。
    天神的光环瞬间退去，听众都哭笑不得，没想到老顽童还记得登基典礼时的遗憾，不过收一千太贵了，典型的奸商。诋毁归诋毁，稀奇不能不看。
    人多参观不方便而且耗时间，在众人的强烈要求下，艾尔塔将扎冈放大到极限，升上半空。定溪村男女老幼都伸直了脖子，几乎所有的成年村民都拿出带摄影功能的电子望远镜拍摄实况。
    奇景持续的时间不长，敌人不弱，“宇宙无敌”的卡勒斯人为了避免不支出丑，早早收工，开始宝石大放送，不过打的名义是代庄老头感谢家乡人扫墓和送葬。老顽童亲自发到大人小孩手上，参加葬礼的非送葬队成员都有。这些宝石价值不菲，甚至可能不是银河系出品，一时间到处是狂喜的人群。
    热闹总有散去的时候，晚上十一点整，送葬队全体离开定溪村，踏上归途。山头星的风俗习惯与现在的地球已有明显的区别，这次不适合游玩，也没时间玩，山头星那边琐事繁杂。
    地球纪年5295年6月16日，威州时间12点整，调整完毕的送葬队从威州宇航港离开地球，跟庄老头当年一样，绕地球飞了几圈。
    余哲望着蓝色星球出神，老头当年离开时地球环境肯定没有现在好，不知道他当年是什么样的感觉，绝望，留恋，悲哀，欣喜，忐忑，还是其他？也许兼而有之吧。
    “庄老师其实是个可怜人，命运弄人，他虽竭力反抗命运，但从没逃过命运的安排。”瓦利卡马幽幽地说。
    旁边的辛巴摇头，“谁知道，也许他就喜欢这种安排，竭力抗争就是为了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他做到了，所以死而无憾。”
    “庄老师为什没把骨灰放到衣冠冢中？”余哲插嘴。
    瓦利卡马说：“大人物死后一般有四种选择，第一种，土葬，比如小山村，可以土葬，不会占耕地；第二种，骨灰进公墓或教堂；第三种，骨灰撒到山岭和江河湖海；第四种，防腐供后人凭吊。第一种现在用的人很少，只有少数有条件的地方才用，第二种是主流，第四种是最蠢的，基本上没人用。第三种选择常见，但猫腻不少，表面上看是人源于自然，回归自然很正常，但放到大人物身上不能被所谓的高尚情操之类的宣传迷惑。庄老师一生中得罪的人不少，有些很难说清楚对错，为了避免有人挖坟泄愤，所以撒到大山上。”
    辛巴立刻返，“庄老师崇尚自然，我个人觉得你说的只是一部分，此外，他不想家族把财富和人力浪费在守灵上。”
    瓦利卡马连连点头，“我觉得你说的没错，应该有三个原因，第一，防止有人挖坟泄愤；第二，避免财富浪费；第三，他崇尚自然。”
    辛巴撇撇嘴，转头问余哲：“你什么时候回泰伯斯？我想去旅游。”
    余哲一愣，“你不是说‘我生在山头星，长在山头星，以前没去过泰伯斯，以后也不会去’吗？”
    辛巴轻笑，“我以前又不知道母神是伦特人的始祖，现在知道了，认不认是个伪命题，不认她还是老祖婆。”
    两位听众一起鄙视医学博士，“脸皮厚若星系！”
    辛巴面不改色，晃晃脑袋，拿出高清摄像机开始拍摄。余哲有样学样，准备回去给泰伯斯的关系圈看。他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快解决大盒子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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