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落梦初醒

��五）
    夏日里喷火的烈日成功打消了颜洛每一次想要出去的念头，每天大部分时间颜洛都是躲在空调房里扮演弥勒佛盘腿冲着电视机傻笑。
    直到笑得面部肌肉濒于瘫痪边缘，颜洛终于沉不住气翻出手机给要好的朋友发短信。
    发给洛岸的很快有了回复，给全艺发了三条隔很久时间回复一条，而发给今一的则完全没有回音。
    家里的气氛不太好，颜励很少回家，即使回了家也是和那个女人关在书房发生争执。可能因为频繁内战的原因女人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憔悴，看向颜洛的眼神除了平时一成不变的痛恨还有以往没有的认命无奈。
    整个家都被低气压笼罩，不想刺激得氛围更加失控，颜洛呆在房间的时间越来越长。
    关了电脑睡觉，尽管开了空调，没有一小时颜洛还是成功被热醒，额头衬衫都被汗湿。朦胧间听到手机震动声，从书堆里找到蓝光闪烁的手机，来电显示的是久无音讯的今一。
    “喂——”颜洛伸手扒过手机按下接听键，声音有气无力，有未睡醒的痕迹。
    “你干嘛一副刚跑完马拉松的语气，在做什么？”
    “睡觉。”
    手机那头传来两声低笑，“还真符合你的作风。我刚从米兰回来，手机落在家里了。你发那么多短信没什么很重要的事吧？”
    “没有，就是找你话家常，”清醒了一些的脑子捕捉了些讯息，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好奇和兴奋，“你跑米兰去干嘛？定婚纱么？”
    “帮你定你要？有空拉家常看你还是很闲嘛。都不出去找谁玩的么？”
    “本来是想找全艺来着，不过看她整个暑假情绪都很低落啊，给她发的短信回答都很消极。也不知道她怎么回事。”
    “……哦。”
    “哦？你哦什么啊？”
    “我表示对此事无解啊。”
    “哦。”
    “哦你个脑袋啊。也没跟洛岸出去约会么？”
    颜洛抓抓头盘腿坐起来，将手机换到左耳，“说明天一起出去。现在外面都好热，也不知道要去干嘛。”
    “出去采风去。说到采风，我在米兰拍了很多风景照，上网我传给你。”
    “好好，”一听到风景照三个字女生迫不及待地跳下床开机，“你现在上线吧，我等着。”
    一边翻着照片颜洛一边啧啧赞个不停。全部看完后颜洛点出对话框，编辑好“真不错，没想到你摄影水平很专业啊。我明天去把它们全部洗出来好了。”发送过去，很快对方回复了一条“要不要小的代劳？您明天不是有很重要的约会么”。颜洛自然是欣然应允。
    （六）
    总觉得日子过得太太平，平庸地没有一丁点新意。未曾料到原来激起千层浪的小石子只不过还未做好下投的准备，现在正在岸边热身。
    颜励再次回家是一星期之后，颜洛正窝在房间里看小说，看到颜励敲门进来不免有些惊讶。他平时很少贸然来自己房间里。
    “颜颜，”换了家居服的颜励显得多了几分居家气息，虽然已经四十好几，却丝毫不影响他的英俊，他说话的语气难得地比平时还要亲切许多，“在看什么呢？”
    看着他鲜有的慈祥笑容，颜洛有些恍惚。颜励在床沿坐下，从颜洛手里拿过书翻了几番，状似随意地说着，“听沈妈说你这些天心情很不好，是碰到什么事了么？可不可以跟爸爸讲讲。”
    颜洛蜷起腿靠在床头，将下巴抵在膝盖上，听了颜励的问话很本能地摇头，头顶响起颜励轻微无奈的叹气声。
    一时两人相对无言，沉默了几分钟，男性重低音再次响起，声音里有几分迟疑和试探。
    “……颜颜，最近家里环境不太好，爸爸想送你去国外学习一段时间……你觉得怎么样？”颜励凝视着颜洛的头顶，看不见女生低下头后的表情，也就无法如先前打算地那般见机行事，声音里的不确定和小心翼翼又多了几分，话刚出口下一句便紧接着蹦了出来，像是迟了一秒便会被女生误解，“如果你不愿意爸爸绝不会勉强。只是爸爸实在不希望你受到这种家庭纷争的干扰……”
    颜洛盯着床单静默了几秒后抬头，眼神很平静，没有任何波澜，也看不出什么情绪，“我愿意。”
    “……”面对女生直爽的回答，颜励却意外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个女儿的性子这么多年来他是足够了解的，受身世背景和生存环境的影响，她总是敏感多疑，孤僻执拗，甚至活得有几分偏激自私。
    她会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拼命地想着法子做一些惊天动地的骇事，只要能够引起别人的注意，连伤害自己她都在所不惜。
    她会将身边所有不愉快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一再检讨反思自己，企图通过自己的能力使事情朝着明朗乐观的方向发展以赎自己惹出的罪。并从而赢得更多人的认可。
    她后来还试着拼命忽略自己对别人的在意，从而为自己赢得安慰别人不关注自己的理由。
    如果一段感情正濒于危险期，为了不让自己痛苦，她一定会选择先表示不要。“感情就像拔河，最后放手的人终是伤得最深的那一个。”这样的道理她是懂得那么透彻。当别人都还在学着理解接受这样的真理，她却已经运用自如了。
    她曾经在作文里写道：我是一只刺猬，要拼命把自己缩成团才不会被别人所伤，也不会给误伤自己的机会。
    那么多年，不善表达的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自闭，不愿意和任何人交流，所有的想法都掩藏起来，只是一个人沉默。
    对此，身为父亲的他，深知自己失职，却也无能为力。
    但她虽然很多时候都沉默寡言，却还是会在大事上为自己据理力争，哪怕只是通过仇恨的目光表达自己的不满。
    所以当她那么安静快速地给出答案，他简直惊讶地哑然。
    出国这个决定他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当初领养她的时候一方面是颜励的确喜欢，另一方面也以为她的乖巧懂事能够赢得许静的认可。可是后来却发现自己错得离谱，这样的作为非但没有让许静有丝毫喜悦，甚至竟连颜洛的乖巧也被折磨地所剩无几。
    刚开始许静反弹期对颜洛做出的那些过分的事颜励不是没有任何察觉，只是当时认为等许静接受了颜洛一切就会有所好转，却不料许静一直都是固执地不愿容纳颜洛，甚至还变本加厉地打起了公司的主意，不断在公司里安插自己的人企图将公司架空。
    以前只要许静做得不太过分颜励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真的已经无法任她为所欲为了，她的报复行为将危及公司所有人的饭碗，甚至会给自己以及所有员工家庭造成困扰。
    离婚，或许是唯一的出路。
    只是，即使离婚，颜励也不希望颜洛被牵扯进来。近日听沈妈说颜洛的情绪不太稳定，颜励的第一反应便是最近家里硝烟弥漫给她造成了不良影响。
    反复考虑了那么久才向她提出口，已经准备好了足够的理由说服她自己这样的决定与她本身无关，不存在她表现不好的因素，也绝不是自己已经不爱她的结果。
    但这般万全的准备，却在最后一刻一点也排不上用场，就像使劲全力拉满的弓，在千钧一发之际只能闷闷的回放到原点，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作废，积蓄满满的力量完全找不到途径发挥作用，心里无法不怅然若失，总觉得堵得慌。
    还是想要解释，害怕对方多想，却始终找不到突破口，害怕自己的做法适得其反。
    “爸爸，我现在在这里过得有些累，跟周围的人相处得也很糟糕，所以想出去外面换换环境改变一下自己，正在愁不知道怎么和你开口。没想到你居然正好提了出来，所以正中我的下怀了。”
    很完美的理由，已经不需要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
    （七）
    炎热到极致的天气，最终在下午两点的时刻演变为另一极端的暴雨。
    雨势迅猛，将玻璃窗敲打地啪啪作响。前一秒还在蒸腾热气的水泥地面，被淅沥倒下的倾盆大雨淋出丝丝白烟，像从风箱中抽出的被烤红的赤铁突然被冷水浇灌后特有的敏炙反应。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像上演到一半的戏剧，突然在中途戛然而止，留给观众深深的遗憾。
    太阳很快拨开云雾重新上岗，将刚降下一些的温度再次拉回原点。一阵清风拂过，挟走夏雨残剩的最后一丝凉爽。
    看了一会儿清新洁净的绿叶，颜洛略显失望地回到床边，脑子里残留的一丁点兴奋还未消退干净，没有一丝睡意。把玩了会手机，翻到蓝全艺的号码按了出去。
    半个月的假期，只靠着短信有些简单交流，这还是这么久以来的第一通电话。
    铃响响起第二遍时终于接通，通过无线电波传来的声音听不出任何热情，反而让人清楚地察觉到其中隐含的疲惫。
    本以为这一通电话可以给对方送去福音，如果自己曾经的直觉没错的话，却未曾预料对方给自己带来了惊讶。
    ——小洛，我决定高三申请转到（3）班，申请书上星期已经交了，如果不出意外一去学校就可以直接过去。
    ——感情的事勉强不得，我也不希望陈敏航因为我耽误学习，另外高考之前我同样希望自己也可以将心思全部放到学业上去。
    ——虽然以后相处的时间会相对比以前少很多，不过我想我们的友情是顶得住时间的冲刷的对吧？
    ——……
    ——小洛，我还有点事，这次先聊到这喽。
    搁下电话好一会儿颜洛才想起自己的拨电话的初衷。但尽管没有完成任务，却也不是完全无获。
    心底无法不涌起一丝难过，从来都是自己先放手，这一次却被别人抢了先。像惯性，无法不生起被抛弃的念头。
    有一些恨意，但不强烈，仅仅是一拂而过。
    继而理智占上风，控制了自私固执的感性。
    谁都有自己的生活，谁能陪谁到终老？
    ——我们的一生会碰到很多人，他们中的一些可以给我们的生命增添一些温暖，留下美好回忆。但或许时间并不长，因为他们还要继续温暖别人，也要去遇见温暖他们的人。
    ——人生需要很多段风格迥异的际遇来充实，所以一些人的离开并不意味着我们被抛弃了，而是提醒我们到了迎接下一段幸福的界点。
    这些，足够说服自己不去计较到底是谁先离开谁，并且衷心祝愿她永远快乐。
    想来想去，颜洛最终选择了短信全艺自己出国的消息。
    几分钟后，手机有了动静，打开简讯，内容很简短：
    ——哦，那一路顺风！
    加上标点，一共八个字。
    说不失望是骗人的，被自己给予期望那么高的人，反应竟如此冷淡。
    （八）
    相对于蓝全艺客套的回应，赫今一要过激得多，颜洛刚一说出口男生便脱口而出一句不可思议的“什么！”继而要求见面。
    这多少让颜洛从蓝全艺那里受到挫败的心活跃了不少。
    地点选在两人常去的“麦香村”。颜洛到的时候今一已经在楼上雅座点好了冷饮，和平时的一样，一人一杯西瓜冰沙。
    “怎么突然要出国？是你自己要求的么？”男生盯着伸手拨弄吸管的女生问，刚才电话里因为惊愕而过激的反应目前已恢复自然，声音和平时一样柔和温暖。
    “不是，我爸爸提的，不过刚好合我意。”狠狠吸了一口汁水，冰凉液体通过食道进到肠胃，再从胃出发将凉意传遍全身上下，“你想不想知道我和我的妈妈哪里最相像？”
    对上男生略含疑惑的眼眸，颜洛只无奈地笑了笑，撇过头看向玻璃墙外车水马龙的街道，“我说的是亲生母亲，那个生了我又抛弃我的母亲。”
    “她现在来找你了？”
    女生将视线从外面收回，脸上浮上自嘲的神色，摇头说，“还记得我说生活不像伦理剧，将最不可能的狗血镜头拿出来反复赚取观众的眼泪和无奈么？我现在，被生活狠狠玩弄了一把。”
    男生直觉到这件事跟洛岸有关。
    这个城市，姓洛的人那么少，或者据自己了解到的，根本就只有一家。
    “我跟洛岸是和平分手，过程很友好，结局很平静。现在想想，第一次见到他的那种亲切感从何而来也就可以解释地通了，毕竟我们身体里流着一半相同的液体……血缘这种东西，很奇特吧。即使当事人不知情，依然丝毫不影响它自主地发挥着自身的作用寻找血亲。”
    “所以洛岸他也知道了？”
    颜洛点头，然后用勺子舀起一勺红色冰沙放入口中。冰凉口感在口中蔓延开来。
    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天他和蔼的妈妈的一句话就将事情挑得如此透彻，聪明如他怎么可能不清楚。
    “颜颜，请你不要恨爸爸和我妈妈可以吗？”送颜洛回家的路上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洛岸终于酝酿好句子，话出口依然有明显的试探和底气不足。明明错不在他，最后却轮到他来和自己和平谈判。
    颜洛未抬头，只苦脸笑笑。那些事都与自己无关，听来就像是别人的故事，自己又何必伤神去理会？比之那个一生下自己就将自己抛下的人，洛岸妈妈的形象要伟大得多。至少她还能对插足自己婚姻的第三者的女儿表示友好大度。
    狗血了一天之后的收获总结起来只有这些：和洛岸由情侣转变成了兄妹。
    仅此而已，无关于恨。
    “早知道这样，当初我一定不会固执地将那个‘洛’字保留下来。那时候的我，只是觉得几乎已经全部迷失的自己，有必要抓住些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料唯一和自己与生俱来的东西，却引出这样悲剧的桥段。”颜洛低头搅拌着杯子里的冰沙，脸上面目表情，声音不含任何情感，唯有的也只是浅浅的自嘲。“对于目前的局面我除了接受也没有别的立场做任何点评。只是我讨厌那个已经有家却还在外面沾花惹草又不负责的男人摆出长辈的姿态装出愧疚的样子叹气对着我说出‘你和你母亲真像，特别是这双水汪汪的眼睛’这样狗屁混蛋的话。我更怕现在养育我的人担心，爸爸他是一个言语木讷的人，我害怕他会怀疑我的真心，我只认他一个亲人的真心。”
    包厢镂空在天花板的音响里飘出的是曾一龙的《一定要爱你》，低沉略显沙哑的嗓音飘荡在流动空气里，明明是安静清爽的歌曲，却硬是让人品出了些悲凉。
    “所以你出国就是想向你爸爸表明决心么？”
    “这个是主要原因吧，我不希望他发现这件事之后有任何担忧。以前觉得虽然和洛岸没有情侣必须具备的激情，但眼下这种细水长流的感情对于共度终生来说远要比一时激情来得让人安心，却没有料到命运弄人，最终还是擦肩而过。如果我们的关系被揭露，留给别人的想象的空间很大吧，轻者说有缘无分，重者‘乱伦’的罪名肯定是少不了的对吧？……‘乱伦’还真是个刺耳的名词，听着都心寒。”颜洛反复咀嚼着这个难听的字眼，越想心情越糟，甩甩了头抛下这样不愉快的话题，笑笑，“不讲这个了，听着都纠结。总之我觉得现在做出的选择挺好。”
    “你还真是乐天派。”今一有些心痛地看着面前强装无所谓的女生，很多话根本无法说出口。
    颜洛眯起眼“呵呵”笑了两下，下一秒笑容转瞬即逝，样子有几分滑稽。余光瞥见端着餐盘进来的服务员，颜洛忽然觉得肚子饿。
    “服务员小姐，这里。”女生朝不远处的服务员招手，趁服务员过来之际询问男生，“你要点些什么？我有些饿了。”说着捂着肚子贴在桌沿上。
    今一接过服务员递来的价目单，伸手递给颜洛一份却被女生扬手挡了回来。“还是老样子么？”颜洛点头。
    “两份茄汁鱼片盖浇饭。”男生抬头点餐。
    “再来两杯北海道奶茶谢谢。”颜洛翘着腿看着服务员走开，“对了，最近你和全艺联系了么，上次我跟她说我走的事她反应有些冷。本来以为她至少会表现地哪怕有一丝丝不舍的，结果还没你强烈。”女生表情很失望。
    “有我那么紧张你你还不知足哪，人太贪心会受罚的。”今一半玩笑道。
    是吧，太贪心会受罚的。
    可是人哪，总是要在即将失去的时候才懂得珍惜。
    放在以前，对于蓝全艺在不在意、反应强不强烈或许根本就无所谓吧。至少不会如现在这般失落彻底。
    （九）
    已经决定好出国，自然不需要再参加学校的补课。
    退学和出国的手续颜励会全部安排好，颜洛要做的只是等待而已。
    手续很快办好，出国日期：8月22日。
    8、22．
    赫今一的生日。
    难怪一听到这个日期的时候男生笑得苦涩。
    ——代表还真是会选时间哪，我还想着为了你过一个像样的生日留作纪念呢，没想到这样小小的愿望也无法如愿。
    语气里有不加掩饰的失望。
    8月22日那天，颜洛回绝了今一送机的提议，不是不想，只是不愿意留下太多牵挂。或许更多的是对自己没有信心，保证不了看着他消失的那一刻不红了眼眶。
    尴尬的年纪，尴尬的羁绊，让我无法坦然说出我喜欢你。
    所以我想，潜意识里愿意走的原因中以后的日子每天看着你却要拼命掩饰喜欢你的心情其实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吧。
    没有了“洛岸女友”这种身份的庇佑，那种情况下的我，会更加忍受不了时刻提醒自己和你保持距离的煎熬，却又无法不顾及全艺的感受放纵自己为所欲为，于是只能选择离开。选择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反复回忆你的好。
    当飞机穿过云层，我伸手从窗外摘取一片纯净雪白的心形圈，在正心位置写上你的名字，将自己的名字署在右下角，放在天空最耀眼的地方，让蓝天见证我爱你。
    若干年之后，等一切都云淡风轻，等我们不再受他人牵绊，如果你未婚，我未嫁，那么，我一定会试着冲动一次，任性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