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鼓

94 何人不冤


    沉默对望,两厢无语。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缓缓走过来,将她扶起。
    “饶了她,饶了她吧!”乐歌反复低喃,身躯微微发颤。
    “你冷?”皇帝轻声问了一句。
    乐歌低着头,虽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可离得近,听到他呼吸沉稳,一下一下的,反显得阁内太过安静,安静得让她不安。正怔忪间,忽听皇帝开口:“说起来,有一桩喜事,还未告诉你。”
    她一时捉摸不透他的意思,抬头茫然看着他,问:“何事?”
    “燕国来书,未央产下一子,母子均安。”皇帝似在微笑,唇动了动。
    “……饶了明珠……她,她只是一时糊涂。”乐歌心里清楚,为尚未央欢喜可以留待以后,可若尚隐不肯饶恕,明珠不死即废。她尽量想将这求恳的话说得自然些,可说着说着,竟有些词不达意。
    “乌铎替孩子取名——承麟,麟子凤雏,寓意不错!”因乐歌急急赶来,在殿外等候时又迎在风中,鬓发上沾了几点柳絮。“你看你。”皇帝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替她拂了拂,语气出奇的温和。
    乐歌一直等他表态,可他却顾左右而言它,让她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又是一阵沉默后,皇帝微微仰首,凝神盯着她:“旁的我都可以答应你,惟有这件事……不行!”
    乐歌的心顷刻间就沉到谷底:“明珠纵然犯下弥天大错,可毕竟是你嫡亲的表妹。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她与……”乐歌刚想说出张丘的名字,又怕犯了他的忌讳,连忙停了口,一时又不知该怎么往下说,双唇轻颤,只颠来倒去地喃喃道:“饶了她,饶了她吧……”
    皇帝蹙着眉头,背着手沉声说:“今日事多,你先回去,晚上我去看你。”
    乐歌后退了两步,扑身跪下,哀声道:“我不回去!明珠是太后之侄,是御史大人惟一的女儿,你就算不念夫妻之情,也要想想他们啊。”
    尚隐为人她最清楚不过,从来喜怒不形于色。他越是这般云淡风轻,宽恕明珠的希望就越是渺茫。情急之下,她把能够想到的理由都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明珠温柔亲和、诚正仁惠,内廷之中谁人不称赞她,谁人不真心与她亲近?这一次,她是错了,错在情难自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可是、可是……”乐歌膝行几步,猛地攥住皇帝的胳膊,牵扯他的衣袖摇晃:“那日,我身陷沉芳殿,若无明珠出手相助,我……就当是为了我,为了我!”她伏跪下去,泪水长流:“我求你,饶明珠,张丘一命。”
    “夫妻之情?”皇帝像是听了个极好笑的笑话,冷笑道:“她若顾念夫妻之情,又怎会干下此等丑事!皇家尊严,体面攸关!你可知皇后与人私逃一事,在朝廷、在民间都已经传成什么样了?大齐建国以来,此等宫闱丑事,还从未有过!”皇帝低头看她,眸光冷冽:“如此不贞不洁之人,如何正位中宫,母仪天下?!不是我不肯饶她,是她自寻死路!”
    乐歌怔住,是啊,她忘记了,尚隐生而富贵,十二岁便封为亲王。从小到大除了皇帝,没人敢对他说个不字。他如此骄傲,岂能忍受自己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她咬咬牙,继续哀求道:“你与明珠并无夫妻之实,何不、何不成全了他们?只要你肯放他们一条生路,总是有办法的。”
    皇帝缓缓地,但无比坚决地摇摇头:“绝无可能。你休要再说了!”乐歌看着他的表情,仅存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她心中一片冰冷,缓缓立起,冷笑一声,道:“你并不爱明珠,为何还要留她在宫中蹉跎?你不肯饶了她,无非是觉得她丢了你的脸,你们男人的脸面莫非比人命还重要?”
    “不仅仅是男人的脸面,更是君王的脸面!我大齐的体面!”皇帝厉声道:“朕为一国之主,若不严惩此事,往后如何驾驭臣下?”他见她仍不放手,还是死拽着自己不放,一时恼怒,脱口道:“你莫要得寸进尺!”
    自认识尚隐以来,他一直对她温柔有加,从未这样疾言厉色过。乐歌一时怔住了,只觉心坠寒谭。皇帝说罢,便有点后悔了,歉意在眼中一闪而过。他放缓口气,像是在哄着她:“回去吧!明珠一事,我也很可惜!可孰轻孰重,你是明理之人,应该懂得分辨。君王难为,你也体谅体谅我……还有,母后和舅父都已经知晓了。”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好像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乐歌煞白了脸面,只觉得齿冷心寒,原来明珠已是弃卒!她静静望着他,依稀记得父亲曾说过:人但为君自无情。她心中恨怨交加,长久以来压抑着的话,想都未想就脱口而出:“也是,君王难为!雍王、安柔……你连血亲手足都可以牺牲,何况是明珠?我与君王讲夫妻之情,手足之义,是我痴傻!”
    听到“雍王”二字,皇帝的眼角抽搐了一下,瞳孔猛地收缩。他扬手一挥,田黄镇纸“哐”的一声落在地上,风吹纸飞,“哗哗哗”的扑到他胸膛上:“夫妻之情?手足之义?这几个字由你说来委实可笑!若不是你自作聪明,明珠怎会冒险出逃?你带着她三番四次地去白府,还以乐申有病来欺骗我!乐申生于申月申时,可到了你的嘴里,却成了十月初八!”
    “你……”乐歌呼吸急促,身躯无可抑止地颤抖起来。
    “一直以来我待你如何?你又待我如何?我一直忍耐,只是不想让自己不痛快,更不想让你不痛快!今日之事,我让你不该管的不要管,不该问的不要问,是为你留下余地,你别不识好歹!你真以为我愚蠢好欺,任你和白子安将我蒙在鼓里?!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了,也未免太小看我了!”皇帝虽在笑,可笑意倦怠,寒凉彻骨:“明珠有今日,无论是死是废,都是拜你所赐,你才是害她的罪魁祸首!”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原来她一直被他窥探的一清二楚,不动声色地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想到此处,似有利刃在她心尖上来回翻搅,痛不可抑。他说的没错,是自己错信了小人,弄巧成拙,害了明珠!她才是罪魁祸首!
    大殿之内,一片沉寂,只有风吹帷幕发出的沙沙声,还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最终,皇帝看着她,开口道:“我想知道……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语气充满了疲惫。
    乐歌身躯发软,只能用手撑着桌案,定定的望着他,眼中只有无法置信的哀痛,张了口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皇帝并不催促,只静静地等待她的答案。
    两人皆一动不动,像灵安庙前的两尊石像,久久伫立。
    “你答不出来?那……我来替你答。”皇帝目光逼人,死死盯着她。
    她一身牙白衣裳,自鬓边溜下来几缕发丝,贴在颊边,因未施脂粉,素雅之外,更有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柔弱。他心中翻腾,不敢多看,只别开脸,一字一顿的说:“你一心想报仇,却苦无门路,于是便委身于我,利用我来对付邢家,对付母后。你想看我们鹬蚌相争,窝里作反,想看我们母子离心,骨肉相残!”他的嘴唇崩得紧紧的,眼眸中有转瞬而逝的痛楚。
    “不……”她下意识地摇摇头,然后马上又点点头:“是!”她抬眸盯着他,脸白如纸,咬着牙道:“你莫要告诉我,逼死雍王夺位,毒杀先帝和先皇后,诛尽我王、乐全族,如此种种你皆置身事外!这其中固然受益者众,可最终坐上皇位的是你!下谕旨的也是你!”她双唇颤抖,目光却亮得骇人:“我是想报仇,时时刻刻都想报仇!是你毁了我生命中所有美好,我的父母、兄长、族人全死了,再也回不来了……这都是拜你们母子和邢家所赐!你们狼狈为奸,玩弄阴谋诡计,杀害无辜,天理难容!”
    皇帝又惊又怒又痛,拍案道:“无辜?!你以为你的父亲、大儒乐亭松真就那么正直端方,人品高贵吗?从小小郎官到当朝太傅,权力场上,随波逐流,谁能做到片叶不沾身?大庆二十年冬,我在陈留坠马……坠马不足以要我性命,可伤药中那几味毒物轻者致残,重则伤命!这便是你王、乐两家送我的大礼!”
    乐歌浑身一震。
    “无辜?!”皇帝又重复了一句,嘴角浮起一抹冷笑;“能站到这个位置,谁敢说自己无辜?谁敢说自己手上干干净净,没有沾一丝血腥?一直以来,你父亲认为我头角峥嵘,日后必然会是雍王继位的有力竞争者,所以他处处防范我、打压我。我十二岁那年,他就上奏父皇,让我到陈留封国。虽然我母亲和两位舅父频频劝我早作图谋,但我敬重我那位宽仁厚道的兄长……我想着,只要是他登上皇位,我就忠心耿耿地辅助他,替他高兴为他分忧。可是……”
    他自嘲地笑了笑:“权力场角逐,焉有心慈手软的时候?即便我不去争,别人也不可能放过我。坠马只是其一,从雍州到陈留,处处设险,稍有懈怠,我就会没命!不争是死,惟有争才可能有一线生机。”他盯着乐歌,问道:“你若是我,争是不争?”
    乐歌默然,虽也知道父亲、叔伯不可能是一泓清水,却未料他们行事也是如此心狠手辣,毫不留情。
    “况且,锦绣江山,谁人不爱?大丈夫立于天地,岂可蹉跎空老?更何况我也是龙子凤孙,太祖苗裔,更应有翱翔天地之志。当我因坠马受伤,躺在陈留王府的床上时,我睁着眼睛想了几天几夜,终于想通了这一切。从那日开始,我就要走出陈留,再不回头!”皇帝眸中闪动着特别的神采,只看着她道:“成事在天,可谋事在人,我从不后悔!”
    日光更盛,投射到皇帝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衬得那身形越发挺拔。这一刻,她好像从未认识过他,只见他双目澄清,清风淡雅,一如往昔,既有着强势君主的威慑之气,却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倦意。
    所有的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奉先殿初见,假冒韦璧之名与她接近、乐家老宅、沉芳殿、还有申儿!她百感交集,说不出是悲是愤,是怨是恨,还是惆怅……她默默的站起来,也不向皇帝告退,只木然地转身往外走去,走的很快。
    “啊!”耳边只听一声惊叫,有极烫极烫的水泼在手臂上,乐歌痛得浑身一缩,脸一下子白得透明,唇上血色尽褪,变成青灰之色。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有人跪在她面前,声音颤栗,磕头犹如捣蒜。
    皇帝眉心紧锁,面色铁青,疾步奔来,一把推开那闯祸的宫婢,将乐歌紧紧搂在怀里,对刚跨入殿来的王舟怒道:“还站着作甚,叫左狄青来,快去!”他双手颤抖,又不敢去抚她的背,只反复的问:“痛不痛?”
    乐歌抬头看了他一眼,一把推开他,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 ※ ※
    一路强光刺得乐歌双眼发酸,白晃晃得看不清东西,待见到熟悉的百年老柏、吴越彩画,她才晓得已经回到了昭阳馆。
    她立在影壁旁,见吴初人正坐在殿外绣花。殿前极静,只闻枝头鸟雀啁啾之声。相处数载,乐歌还从未这样仔细的看过她,只觉得她五官清秀,眉宇间有宁静淡雅之气。
    “昭仪。”吴初人抬眸看到她,连忙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笑眯眯地迎了上来。
    走近了,她瞧见乐歌的手臂,惊呼道:“这,这怎么回事?”经她提醒,乐歌这才感觉到臂上如火炙烤,痛不可抑。
    吴初人扶乐歌进殿,用温水替她擦拭,又拿了烫伤药给她搽,一边担心地说:“还是请医士来看看吧,若留下疤痕可怎么好?”
    “不用了。”乐歌抬首看她,见她眸中似有泪光泫然,心头微微一颤。“初人,我想写字。”她虽和吴初人说话,可目光却看向殿内高悬的舆图,神情有些恍惚。
    吴初人眉头一皱,好言劝慰道:“都烫伤了,明日再写吧。”
    “那你来替我写。”
    “好!莫要太难,太难的我可写不了。”吴初人隐隐觉得乐歌有些奇怪,却还是笑笑,铺开熟宣,研墨汲水,提起笔来等着她开口。
    平沙落日大荒西,陇上明星高复低。
    孤山几处看烽火,壮士连营候鼓鼙。
    乐歌声音清澈,吟诵的是一首静谧辽远的《水调歌》,吴初人微一沉吟,句句写来。乐歌立在她身侧,仔细的看。吴初人的字写得并不太好,她写字极慢,不像在写,似在描摹,字与字之间距离分明。
    吴初人写罢,搁笔,将纸卷递给乐歌:“我的字丑,难登大雅之堂,昭仪你将就着看。”
    望着她那明亮的眼眸,和颊边微微泛起的红晕,乐歌的心一酸,手中纸卷决然向她惯去:“你还要瞒我到何时?重写!拿出你的本事来!”
    吴初人这才明白她的意思,脸一下变得煞白。
    ——————再次更新《有情皆孽》————————————————————————
    吴初人很快恢复了神色,冲乐歌一笑:“昭仪说什么?奴婢都听糊涂了。”
    “你家住洛邑郊外一个牡丹花盛开的地方,数代都以耕田为生,父母早亡,家中只有一个兄长。你那兄长不务正业,只爱十里八乡的闯荡。为此,你入内廷为婢,除了贴补家用,也希望能攒点钱,给你兄长捐个亭长来做……”乐歌紧紧盯着吴初人的眼睛看,一瞬不移:“舆图载山川、城镇、四方地物,若非专门教养,便是世家女子也是不懂的,而你一个农家女儿不仅能轻易指出上古九州,还知舆图准望(比例尺)。”
    吴初人低下头,不敢和她对视,小声解释道:“昭仪怕是忘了,奴婢讲过,公主出嫁之时,我曾按画馆所绘的《前楚舆图》照模照样的绣过一幅。”
    “哦。”乐歌嘴角含笑,却是冷意迫人:“那绮雯呢?那日在古容猎场,我与朔阳侯提起绮雯的婚事,连我都不晓得绮雯姑娘今年几岁,你却能脱口而出。若我没有记错,你与绮雯姑娘仅仅只见过一回,连话都没说过一句!”
    气氛冷凝如冰,吴初人抬目看着乐歌,见她正凝神观察着自己,便深吸口气,把心一横,应道:“是,昭仪猜得不错,奴婢与绮雯自幼相识,所以知道她的年纪。”
    “你……”从广弘殿回昭阳馆的路上,乐歌发足狂奔,耳边除了呼呼风声之外,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反复地再响起:“为什么?为什么尚隐能洞悉一切?”除了她的身边人,没有人会知道得那么清楚。乐歌虽怀疑吴初人,可听她亲口承认,一时仍难以接受,当即苍白了脸色。
    “昭仪心细如尘,奴婢虽竭力掩饰,却仍瞒不过你的眼睛。”吴初人缓缓上前,从容研墨提笔,写的仍是先前那篇《水调歌》。相较之前的笨拙描摹,这次她笔意挥洒,廿八个字一气呵成。
    乐歌只瞥了一眼,心头大震。吴初人的字端秀飘逸,又畅朗劲健,不仅在女子中属罕见,便是和张丘相比,也不输分毫。她知张丘练字二十载,春秋不辍,隶、楷、草、行皆称画馆第一……想到此处,乐歌低首垂眸,咬紧下唇,恨声道:“原来如此,初人、绮雯,一文一武,陈王麾下果然人才济济!”
    吴初人轻轻叹了口气,躬身对乐歌下跪,神情严肃而虔诚,仿佛她跪的不是内廷昭阳馆的昭仪娘娘,而是佛龛中的救世菩萨:“我的确是洛邑郡一户普通农家的女儿,家中还有一个兄长,这些我都没有骗你……五岁那年,天下遭阳九之厄,我家乡也不能幸免。百年难遇的大水灾,让我失去了我的父母和兄长,我仅靠攀着一块浮木逃过一劫,上岸后就随着流民队伍乞讨到了雍州,这才被白利天白大人收留。在白府我第一次见到绮雯,那一年,她也是五岁。绮雯在武功上天赋高,便被送去外头学武,我身子弱,只能留在府里习文、学刺绣。虽然辛苦,可总算是日子安稳,不愁温饱,对我们来说那段时光美得似梦一般……”她泪光闪烁,言语间微微有些哽咽。
    “所以后来你们都成为陈王心腹,一个被派入内廷,充当耳目,一个则跟随陈王,鞍前马后。”乐歌眼眶微红。
    “职责所在,有些事不得不为!”吴初人不敢去看乐歌的脸,再次伏跪下去。
    乐歌不发一言,一颗心冷到了极点。两人默默相对了约有一盏茶时分,倒是吴初人先忍不住道:“乐歌儿,你,你莫气我!”她不自觉地去扯乐歌的袖子,却被狠狠甩开:“明珠的事、还有白府……他明明什么都知晓,他想要明珠死?!
    吴初人敏锐地感觉到乐歌平静之下的绝望,忙道:“你莫乱想,不是的,不是的!”
    “你是那么重要的一颗棋子,又怎会派在未央身边?她只是公主,有什么可图谋的?”乐歌蹲下来,双手轻轻拉过吴初人的手,犹如往昔一般亲切自然:“初人,记得当年未央同我炫耀,你绣工好,是她苦苦要来的人……在跟未央之前,你在哪里当差?”
    “我,我……”吴初人未想她会问起这个,呼吸顿时急促起来。有泪滴在吴初人手背上,微凉,她双唇颤抖,轻声道:“……雍王!”
    “原来如此!”乐歌想起尚隐先前那番振振有词,突然笑了。她凝视着吴初人,泪水无声地模糊了视线:“那……再请问初人一事,为什么乐氏诛尽,我还能留下性命?”
    “你与驸马之事……”吴初人没有抬头,双肩微微发抖:“皇上,皇上他在陈留时就知道了。”
    什么都明白了。
    乐歌缓缓松开吴初人的手,背抵着案脚,瘫坐在地上:“女人、孩子,皆手无缚鸡之力,起不了风浪……果然好算计!”她浑身发抖,不敢再想下去。
    乐歌的话,好像刀子一样割在吴初人心上。她跪行几步,一把抱住乐歌,急道:“你莫多想,先去躺着,我去打水,我打水来给你洗脸。”
    她慌忙站起来,出去捧了热水来伺候乐歌洗脸,乐歌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既不推开她,也不看她,半晌才涩声开口:“让你到我身边……奉先殿初见……还有买老宅,原来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乐歌霍然抬首,眸光冷冽:“滚,你滚!”
    吴初人被她的决绝震慑,手一抖,银盆“哐当“一声巨响,砸落在二人脚畔,水花飞溅,濡湿了两人的裙裾,一片狼藉。
    “乐歌儿,我瞒你骗你,你怪我也是应当!只是我有一言相告,你一定要记在心里。”吴初人伸手去抚乐歌的鬓发,轻声道:“天下事,并不是除了黑就是白。有时候眼见未必是实,耳听也未必为虚,凡事往好处想想。皇后之事,只要有一线生机,我想皇上也不是无情之人……天下之大,有谁可以同依靠、共始终?皇上对你如何,旁人谁说都不算,只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
    乐歌闻言一怔,目中闪过一丝怀疑,吴初人知她心里在想什么,顿时苦笑连连:“乐歌儿,我虽是皇上的人,可人非草木。这几年在你身边,你我之间的姊妹之情,也不是作了假的。还有……”她顿了顿,道:“我并没有将所有的事都告诉皇上,往后,你要好自为之!”
    吴初人深深看了乐歌一眼,微微欠身告辞离去。乐歌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素色裙裾在阳光中飘扬,转过影壁就不见了。
    ※ ※ ※
    这日夜半,乐歌因揣着心事,并未睡实。朦朦胧胧醒来,只听一阵阵嘈杂声隐隐约约自窗外传来,似乎有人的喧嚣声,脚步的迭沓声,甚至还能听到几声狗吠。
    “初人……”乐歌披衣起来,很自然的脱口唤吴初人,可半天不应,才恍然想起,吴初人已经离开。接替吴初人的宫婢叫夜来,因从未值过夜,只知道一味在外守着,待听到声响才进来问:“昭仪,可是梦魇了?”
    窗棂半合,烛火摇动,从窗棂缝隙里钻进来的风吹得纱帘“沙沙”作响,乐歌一低头,便见铜镜里朦朦胧胧地映出阁中景象:紫檀大柜、黄梨衣架、琴、筝、棋枰,还有她自己,宽衣素裙,长发披散直垂腰际。她突然觉得往昔还算热闹的昭阳馆,只因为一个人不在了,竟显得份外冷清。
    宫婢夜来本是寡言之人,见乐歌不说话,她也不吭声。直到乐歌问起:“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夜来才畏畏缩缩的答道:“听人说,涵碧殿死了人,少府派人去瞧了……”她因害怕,不自觉得缩了缩脖子。须臾,才意识到说“死”字是内廷忌讳,连忙改口道:“有人没了,是有人没了。”
    “谁?”乐歌微微一惊,涵碧殿是太后寝居,莫非?
    “是周内人。”少顷,只听环佩声起,昭阳馆的嬷嬷何氏走了进来。她捧着一碟热腾腾的饼饵,缓缓地朝乐歌走近来,道:“老奴瞧昭仪睡得香,还不敢打扰呢……”她搁下那碟饼饵,用银勺搅动,一边吹凉,一边还不忘说几句是非:“太后身旁的周守,往昔何其得势也,可终究还是畏罪……用刀刃抹了脖子,听说血流了满地,连载种着蔷薇花的瓷盆上都是血,抹都抹不干净。所以先人们说的话总不会错:人情向背无常,世事荣枯不定啊!”
    “你说什么?谁死了?什么畏罪?”乐歌面色发白,不是因为哀痛,只是觉得震惊。那卑劣小人周守,怎会畏罪自尽?
    何嬷嬷见自己起的话头,竟能引起昭仪的兴趣,更加喋喋不休:“昭仪不问窗外事,当然不晓得。周内人收了皇后的银子,安排皇后与张、张大人私逃。皇后贵为内廷之主,太后之侄,听说都性命难保,他一个小小的内人,吃里扒外的奴才,还不得要先走一步!”
    乐歌听得喘不过气来:周守死了?安排明珠与张丘私逃的,竟是他?她心一沉,顿时沉默,想起霍兰那俊美的脸庞,和他那日说过的话:我自有办法全身而退,不露一点痕迹。
    背负半生漂泊,一生伤痛,她的表兄,不是不可怜的。只是手段狠辣,心智疯狂扭曲,让人不寒而栗。何嬷嬷见乐歌有些恍惚,想是自己在夜里说什么死人、流血之事,惊到了她,连忙自己打了几个嘴巴:“老奴该死,老奴多嘴。”
    “出去吧!”一时间,深重的倦意从心底深处泛上来,乐歌缓缓躺回榻上,放下垂帘,用被褥将自己层层叠叠裹了起来,她太累了。
    夜来先退了出去。何嬷嬷还惦记着案上的饼饵,低声提醒了一句:“吃食搁凉了不好,还请昭仪趁热用……”她说罢便退下,临到门口又忍不住唠叨一句:“是皇上差王内人送来的。”
    ※ ※ ※
    少府私监,平时只关犯了事的内廷中人。卫明珠虽犯重罪,可毕竟曾经是皇后,皇帝一日没下诏废了她,她仍是内廷之主。内外执事之人,都是有眼力见识的,对她虽不如以往恭敬,却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卫明珠被囚期间,多有卫氏亲族暗地里想来探望,其中数魏国夫人来的最勤,可她无论亲疏一概不见。
    乐歌是夜半来的私监,因她位高有宠,身份不同,加上卫明珠竟也肯见她,很快就被看守之人迎了进去。私监设在内廷西北荒僻之处,因周遭太黑,更显阴暗,院内多植白杨,风吹过,“飒飒”作响。
    窄小一室,除了木榻,就只有半扇小窗。卫明珠阖目半倚半靠在榻上,如同偶人,素色裙裾,皱得不成样子。乐歌看到她,捂住嘴,眼泪不住的掉下来。
    卫明珠听到声响,缓缓睁开眼睛:“乐歌儿,你来了。”她的神情很安详,双目凹陷,却依然明亮,苍白的脸上竟有一种看透一切的淡然。来之前,乐歌有许多许多话想要对她说,可一见她,张了几次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卫明珠抿了抿嘴,低声开口:“崇白,他……”乐歌心头一颤,立刻打断她的话:“张大人很好,只是、只是瘦、瘦了些。”说罢,她强迫自己笑了笑。
    张丘是昨日死的,绝食而亡,尸首被人草草一卷,就运到宫外去了。事后,乐歌听何嬷嬷说起,他死的时候双眼圆睁,不曾瞑目。内人、宫婢们都在议论此事,人人都说张画学终究是怕了,怕身首异处,于是就自行了断,求个痛快。可她却晓得,张丘绝不是怕死。
    卫明珠垂眸,看不清楚神情,只轻轻“哦”了一声。须臾,她皱了皱眉,轻声道:“崇白他痴迷写字、作画,他曾对我说:可以不吃饭,却不能不握笔,如今将他关起来,他怎耐得住?”
    乐歌脸色发白,头深深地低下去,不敢搭腔。
    “乐歌儿,我这孩子若是出生了,要取个什么样的名字才好呢?”卫明珠双手轻轻抚在自己尚未凸起的小腹上,神情间尽是满足:“我倒是想了两个。”她本就是极盛的容颜,此时唇角含笑,眼彩飞光,似清风晓露中的一朵鲜花。
    乐歌脚步沉重,走过去坐在榻上,紧紧攥住卫明珠的手:“你说,我听着。”
    “生子名丹,生女唤彤,皆有热烈、赤诚之意,你说好不好?”
    “好!”乐歌强忍住眼泪,点头道:“这孩子,会像他娘这般聪敏美丽,也会像他爹一样才华出众。” 这句讨喜话,逗乐了卫明珠。她和天底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因旁人对自家孩子的赞美而面露喜悦。
    “乐歌儿,我和崇白没有野心……我们只想寻一处有山有水的地方,那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他作画我煮茶,看儿孙们绕膝歌唱,就这样一辈子。”
    “我知道!”乐歌根本不敢去瞧卫明珠的脸,只一味的点着头。
    “只是再无可能了!”卫明珠说着说着,猛地抬起头,脸色陡然变得惨白,她瞧着乐歌,目光空洞而茫然,低声道:“崇白死了?!他一定是死了!”
    乐歌想都未想,断然说道:“……张大人还活着!你别胡思乱想,我们……都在为他想法子,皇上……皇上也不是那种、那种无情的人……”越说到后来便越没有底气,连她自己都觉得这话甚是可笑。她再也控制不住,重重地跪在卫明珠面前:“明珠,是我害了你……们,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她似孩子一般放声大哭,心中痛得似被利爪挠破,这种痛一如大庆二十一年的那场巨变,乐氏全族被诛,天地间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卫明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盯着乐歌看:“他死了?!”她睁大了眼睛,眼神空洞,向前跌撞了一步,突然惨叫一声,跪倒在地上。乐歌扑上去,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崇白!”卫明珠将脸埋在乐歌肩窝,背微微躬起,不停地喃喃低语,没有完整的话:“他、他死了……那,那我还活……着干什么?”
    “你还有孩子!”乐歌流泪道:“为了你的丹儿、彤儿,你也要活下去!”
    “丹儿……彤儿……我还能活吗?!我的孩子还能活吗?!”卫明珠眼中有泪,可唇角弯弯,竟是笑了:“哪个帝王能容许自己的皇后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活在世上?崇白不会有活路,我的孩子也不会有活路!表兄不愧是个称职的帝王,爹爹、叔父,倒是没有看错人!”她十指紧紧拽着袖沿,双手微微颤抖:“乐歌儿,我记得,曾同你说起过,许奇为我相面……再好不过的一句话:神色爽彻,贵人之极!可,可还有半句是我从未说起过的……”乐歌只觉凉意直透心底,下意识地揽紧明珠,拼命地摇头,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你会好好的,一定会……”
    卫明珠看向窗外,乐歌也随她的目光透窗望去,只有一小块黝黑的天空,再无其它。
    “那半句是:阴云蔽月,不得善终……不过,我不后悔!乐歌儿,我不后悔!”卫明珠冲她粲然一笑,泪眼迷蒙中,乐歌只觉她容色夺目,竟能照彻这阴暗的宫室。她微一愣神,心中忽掠过一阵不祥之感,还来不及反应,卫明珠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她,霍地站起来,低头猛地撞向墙壁。
    乐歌眼睁睁地看着,悲痛攻心,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明珠!”
    作者有话要说:我无话可说.......我要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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