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得与君相决绝

第62章


  或许再等一些年,再等一些年,我便能好了!
  执笔的手不由得抖了一抖,几滴不该落下的水珠将宣纸上的墨迹晕成一片,还好,那孩子睡着了,不然定又要东问西问个大半天。
  我搁下笔,随手幻出一条小被子上前将他裹住,孰料,回身时却见书案之后多出了个人。那人亦如当年一样蕴藉轩昂,一袭白衣宛若夜空皎皎明月,温润又不张扬,只不知为何,今时今刻,那一双凝注在我方才弄坏了的丹青上的眼眸,却不复以往的明亮,沉沉的,似还透露着一些感伤与纠缠。
  “天君。”我抱着怀中的小人儿略略朝那人福了福身,“天君今日可是有何不悦之事?怎的脸色不好?”
  他猛地回神,大步迎上前来,自我臂弯中将天儿抱过去:“九九,我不是同你说了么,唤我流云便可,你我之间没有那许多的规矩。”
  “不敢。”我行至书案前与流云沏了杯茶,又幻了张椅子供他坐下,方道,“当年之事天君非但没有怪罪于小仙,现如今还能三不五时来看看天儿,小仙已是十分感激,实不敢再逾矩。”
  “这……”
  流云倏尔拧了双眉,沉声道:“你说这是哪里的话?彼时那事,你原就没有多大的错,我为何要责怪于你?贤棣虽去了,可经事后调查,众仙也皆知他是受了雷劫方才仙逝的,没有谁人怪你,为何偏偏你却要纠结于此,经过这么多年都还不能原谅自己!”
  我没有应声,良久,流云再度开口,然此次竟是从未有过的苦涩:“九九,你当真要如此下去?百年来你一步也不踏出这远清苑,算是在闭门思过吗?要是的话,那也够了!我倒是极为羡慕他,若是我能得你这般的挂念,纵是死了也无甚可遗憾的!”
  “天君,此话万说不得!”
  我轻声喝止,叹道:“天儿只得天君你这一个父辈血亲了,日后待他长大,倘或我管不住时,还需天君来代我管教他呢。”
  流云眸中神采益发暗了下去,过了好半晌,垂眸问道:“你便也是为的这个,才同我一直保持距离的吗?还是说,你依旧忘不了他?”
  “……”
  我顿时哑口无言,更无从所知,心道忘不了又怎么,斯人终究已去,回不来了。我只望眼前的人好,可张口欲劝,却又发现那一番要劝说的话,已不知说了多少遍了。
  “对不起!”流云见我不语,自说自话也似地低声道,“你二人乃是自小相处了数万年之久的青梅竹马,是我不好,太心急了。你且慢慢思量慢慢恢复,千年万年,左右我都等你。”
  “小竹师妹。”
  我正愁着要怎么接流云的话,竟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唤我,心中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转身看去,我同那人笑了笑,还好他数年之前已不再与我计较,时不时却还能来看看我和天儿,这让我觉得很是宽慰,尽管我心知这多半是沾了天儿的光,但能听得他再唤我一声小竹师妹,已然足够。
  想是流云怀中那小人儿被我们的说话声吵醒,怔了片刻,他揉了揉眼睛从流云怀中坐起,先是笑眯眯地甜甜唤了一声“伯父”,看见不远处的善财和子倾一行人,又甚是会卖乖的唤道:“小舅舅、大舅舅、二舅舅。”
  “呵。”
  闻言,我直止不住要笑出了声,虽然平素里常听天儿如此唤他们,但每每想到我天生本无一血亲,可他却凭空多出了这么些个舅舅,心中便觉得又暖又想笑,就连那不知比我仙龄长了多少岁的子倾居然也来凑热闹,而且,还全都是一副十分受用的形容,我也只得从善如流,由着他们去了。
  善财快步走到流云面前,拱手作了礼,又道了“天君”,旋即将天儿抱进怀里,笑问:“天儿乖,告诉小舅舅,天儿有没有想小舅舅啊?”
  “呵呵。”小人儿未语先笑,揽着善财的脖子撒娇道,“天儿当然想小舅舅,可是小舅舅不似伯父一样几乎每天都来看天儿,小舅舅以后也要常来看天儿哦!”
  听到这不大点儿的小人儿说出这样的话,周围的一圈人俱轰然作笑,流云更是起身拉着他的手,道:“伯父能得你这样一个侄儿,焉能忍心不天天来看,今日是不行了,改日伯父带你和你娘亲出去逛逛可好?”
  “伯父当真?”天儿登时乐开了花,可摸着小脑袋想了一想,又撅嘴看着我道,“不行伯父,这个要问娘亲。”
  一时间,所有的眼光全投向了我,就好像我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一般,流云正要开口,却被善财抢先道:“天儿不怕,这次有小舅舅给你做主,看你娘亲还敢说个‘不’字!”
  “不是不是,”天儿摆着小手,“天儿想出去娘亲是不会不让的,只是,娘亲若不跟着天儿,天儿也不愿出去了,天儿只是想跟娘亲一起。”
  我心头一沉,实是没料到这孩子会讲出此等言语,虽然他自学会说话的这几年来,偶尔也会说一些与自身仙龄十分不符的话,但今番第一次这样说,却令我既高兴又难受。高兴的是,他竟也同我着紧他一般着紧我,我欢喜他更甚;难受的是,这孩子如此年纪就有这么多的顾虑和想法,让我这个做娘亲的,深深怀疑起了素日里是否有什么不妥的言传身教,才影响他至此?
  想到这里,我不免内疚,是以含笑点头道:“娘亲陪你。”
  得了我的话,那小人儿愉快的手舞足蹈,直欢呼着:“天儿可以出去喽,天儿可以出去喽……”
  “乖。”流云宠溺地亲了亲天儿的脸,随之笑着走到我身边,低语道,“九九,今日天宫还有些事待我处理,我这就先走了,明日得了空,我再来看你和天儿。”
  “天君日理万机,其实不必……”
  我话到此处,只见流云轻轻摇了摇头,却是不再言语,少顷,他朝一旁天儿的诸位舅舅拱了拱手,道:“天宫尚有些琐事未办,仙友们各自聊着,容我先行一步,不必送。”
  众位颔首以应,因流云是远清苑的常客,时长日久,倒也并没有太多的礼数,他只又与天儿拖延了片刻,便腾云消失在了远清苑内。
  然则,这一来二去,却在我分神之际意外的发现我们之间竟多出了个人,此人我从未曾见过,要说能出现在远清苑内的定该是个神仙,但他周身的仙气我却实难辨出,于是,开口问道:“敢问这位仙友是?”
  子倾淡然一笑,幻出数把太师椅令各位一并坐下,回道:“适才只顾着看天儿了,都忘了与小竹介绍,此位乃是你善财师兄新结识的仙友,今番引来叫你我认识,往后互相好有个照应。”
  “噢,原是这样。”我了然的朝那人拱手道,“既为师兄的仙友,那以后你我便同一家人无二,小仙名唤竹紫苒,仙友亦可随天儿的众位舅舅们一样,唤我小竹即可。”
  百年之前的那桩事公然于众,后金母元君又为我载劫升为上仙之身,除了流云外,便再没人管我叫九九了,我亦更不愿再同旁人说起那名字,太伤!
  许久,那人竟一字不语,只深锁着眉头一瞬也不瞬的将我看着,看得我心中直发毛。倒也没有厌烦,反而竟透着几分莫名的相熟之感,直至善财在旁边干咳了两声,那人方缓缓回过神来,哑着嗓子道:“多谢上仙,小仙表字景叶,有幸识得竹儿上仙,实乃小仙之三生有幸。”
  竹儿?
  我听得不由一愣,他适才居然唤我——竹儿?!
  他莫不是……
  物是人非(一)
  人何处,草自春。
  弦索已生尘,柳线萦离思。
  荷衣拭泪痕,梅屋锁吟魂。
  目断吴山暮云。
  光阴不待人,日复一日竟又是数月已过。那日景叶之事并没如我所想,我旁敲侧击细细询问观察了好半天,可事实证明,他确不是落离。是……是我异想天开,如此过度的敏感,不过只越发证明了我内心的空虚、落寞、不堪,还有就是那一天较一天更甚的悔意。我心中尚存有太多的疑问,日子越久,疑问便也越多,只是,我又要去问谁呢?
  落离死了,神仙之死不比凡人,灰飞烟灭连个坟冢也无,唯能遥想。
  然而,不知是否是命运蓄意的安排,时隔百年之久,就在我已慢慢接受了落离的离去,就在我以为有关他所有的一切都已画上了句点,令我万般不能料到的是,却在那一天……
  ·
  熙熙攘攘的凡界闹市中,临街两旁琳琅满目的货摊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其间更不乏一些嗓门颇好的卖家,不仅要一边比划着自己摊前的货品,还要一边煞是卖命的吆喝,瞧了一会儿,我都忍不住要清清嗓子,为他们难受。
  而身边流云怀中那小人儿哪里曾见过这些,他平日里虽乖觉讨喜得紧,但终究还只是个百岁的小娃娃,小孩子心性大抵皆如此,见了新鲜稀奇的物事,难免都要心神荡漾一把,不过,此刻看着他笑成了朵太阳花,我心中倒也跟着很是愉悦。
  “累么?”流云侧过脸问,今日他虽因下凡特意穿着了一件极普通的白袍,但尽管是这样,却依旧难掩其倜傥风姿,这一路走来,饶是他不颦不笑,却也不知颠倒了多少凡间女子的红心,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似乎都不是出门来买东西,一个个俱痴傻了一般看他看得眼睛都直了,真真没个矜持可言。
  我甚觉尴尬的掩面干咳了两声,摆手道:“我不累,反倒是天君你……”言及此,流云冲我挑了挑眉,我反应过来,当即改口,“反倒是兄长你抱着天儿走了这么长的路,应是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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